安折還在車里。
夜晚的星光從裝甲車的天窗灑下來。
這是他和陸沨一起去深淵的第四次。
當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時候,上校給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
他面無表情,往床背一靠:“你自己來?!?/p>
其神色語氣,仿佛是在城門口的基因檢測處,檢測設備旁邊,說:“你自己來?!?/p>
安折面對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幾條菌絲蔓到上校身上。
然后他傾身過去親了親上校的喉結。
再然后親了親上校的側頸,思索下一步的舉措。
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穿著寬松的白色睡衣,但上校還衣衫整齊,于是開始和那幾枚襯衫扣子作斗爭。
他和這件襯衫很熟悉,畢竟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洗衣機器。
但襯衫并沒有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情而網開一面,甚至因為角度問題變得更加難解。
解開第一個后,他對陸沨說:“你自己解。”
——就像陸沨有時候會對他說的那樣。
陸上校不為所動。
菌絲又爬了幾條上去。
上校紆尊降貴,慢條斯理給自己解開了第二個扣子。
安折則繼續(xù)思索。
“地下三層出來的人,”就聽陸沨的聲音里含了點笑意,微微啞,“熟練一點?!?/p>
安折:“……”
他小聲說:“我又沒學到什么?!?/p>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學了。
“看出來了?!标憶h說話,這人嗓子壓低的時候,聲音里有個遙遙在上的磁場,安折一個激靈,從耳廓麻到脊背。
于是他又想起當年的事情。
他和陸沨剛認識的時候,甚至還親口說過“我在地下三層工作”這種話,上?;亓怂粋€“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時候上校對自己的印象。
仿佛讀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時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層做事,沒辦法在基地活著?!?/p>
他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安折,繼續(xù)說:“現(xiàn)在看來,即使是,你也不能養(yǎng)活自己?!?/p>
菌絲再多幾根。
上校停止了說話。
安折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是上校能像曾經的那個人偶一樣一言不能發(fā)。
他細白的手指搭在陸沨的胸口,想等陸沨解完扣子后去牽他的手。
然后就看見上??粗抢?,似乎也在思索什么——而且是那種他思索正事時才會有的神情。
幾秒后,陸沨道:“以前還是被你騙了?!?/p>
安折歪了歪腦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褻罪是什么,打月薪低于底線的黑工,”上校歷數這三件事,若有所思,“這不能用過于單純和智力有限來解釋。”
安折:“……”
他說:“你停下?!?/p>
但是顯然,上校的聽力是選擇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請我住在房間?!?/p>
安折說:“是因為你沒有地方去。”
“問題在于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給我,你完全不懂得人類的社交禮儀?!?/p>
安折不說話,仿佛他的聽力也選擇性失常了。
“除非這是你在三層學到的拙劣的**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鄙闲5馈?/p>
安折知道上校說的是審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請這個人在自己房間睡了一夜。
他去抱陸沨,額頭貼著他的胸膛,那里隔著一層衣料仍然有溫暖結實的觸感,耳邊能聽到沉穩(wěn)的心跳。過往種種,像一場夢一樣。
安折設想了另一種可能。
“那,”安折說,“假如那時候……”
假如那時候真的陰差陽錯——
如果他真的是個地下三層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個沒有主見的蘑菇,聽從了肖老板的建議,用另一種方式來接近審判者——在那天晚上,會怎么做?
別有用心的異種收留了無處可歸的審判者。
——在他們相識未深,甚至互相戒備的時候。
可又是在那樣一個被死亡、抗議與背棄充斥的時刻。
假如那時候的安折俯身去親吻陸沨的嘴唇,又或者對他解開上衣的鈕扣,他們會怎么樣?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時至今日,想起審判日那天晚上陸沨的背影,心臟還會劇烈地顫動,他看著那雙綠色的眼睛,仿佛重回到那一瞬間,血腥味的夜風呼嘯過城市。
于是那種神情又出現(xiàn)在他臉上。
安靜的,憂傷的神色。
神愛世人。
神不愛世人。
床,書桌,這地方的擺設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間,夜里,房間暗下來。遙不可知之處傳來風聲,像極了那天的晚上。
那時的安折也是這樣,雪白柔軟的棉質睡衣,一張不諳世事的臉。
陸沨的手指按在他肩頭,視線仿佛實質,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復又抬眼和他對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像蝴蝶棲停時花葉細微的抖動。
陸沨久久凝視著他,像凝視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這暮色降臨,安折俯身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無聲地,他又去吻他的嘴唇。
往事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