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婷抹去他臉上的臟污,探他鼻息。
……已經(jīng)死透了。
楚若婷還不死心。
雙手蓄積出一道法力,按在況寒臣心口洞開的傷處,掌心發(fā)出絲絲縷縷光芒,如同一根線,在他殘破的肌膚上游走。
她閉上眼,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嘗試了好幾次,況寒臣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楚若婷神經(jīng)緊繃,又挖了那么久的尸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累了。
她頹然跌坐在況寒臣身旁。
沒用的。
那一劍捅爛了他的心,饒是沒有散魂,也不能活。
風聲號號,悄悄吹散了島上陰沉寒霧。
楚若婷轉動眼珠,目光側落在況寒臣臉上。睫毛在他俊美面孔上顯現(xiàn)一道陰翳,若非他臉色發(fā)灰,看起來仿佛平靜睡熟。
恨他嗎?當然恨。
可再怎么恨,他已經(jīng)被她殺了。
人死如燈滅。
比起恨況寒臣,楚若婷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心慈手軟,永遠不能忽略旁人的善良,不能無視旁人給予的好;也恨自己太看重情義,注定吃虧上當。
她拔劍剎那,天秤已然傾斜。只有趕在赫連幽痕之前親自動手,他才有一線生機。
況寒臣聲名狼藉,誰都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可楚若婷無法否定他好的一面。人真的復雜又矛盾,有人選擇背叛,有人選擇堅守,有人選擇迷途知返,有人選擇棄善從惡,說到底,還是看自己想成為什么樣子。
況寒臣做了這一切,自己死了輕松,把難題都拋給她。
簡直就是個害人精!
楚若婷盯著他的臉,越想越氣,氣得眸子盈潤,想將他挫骨揚灰!
可就是不爭氣,這一掌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深呼吸了一會兒,心思沉靜,再次默念鎖靈劍的法咒。
靈力絲絮沒入況寒臣心口,突然,一團褐色的球形根莖從傷處鉆了出來,“吱吱吱”地叫,飛速滾進尸堆下隱沒不見。
什么鬼東西?
下一刻,毫無生氣的人猛烈地咳嗽,嘴里涌出大口淤血,抖著睫,睜開那雙目無焦距的桃花眼。
楚若婷驚愕至極,愣愣凝視。
怔了許久,她才回神,慌忙拭去纖睫上凝著的淚珠,惡聲惡氣地笑罵:“你這都沒死呢!”
況寒臣如在夢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活,只是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下就紅了眼。
待確定自己尚在人世,淡入水的薄唇輕輕囁嚅,虛弱地笑起來,“……人賤,命硬?!?
本該必死,但毒姥那團寄生在他體內的豹爪仙枝,反倒護住心臟,得以茍存。
楚若婷心亂如麻,滿腔怒怨,聽他這句自嘲,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難道這是天意?
一時參不透玄機。四周鬼火跳躍,并非說話的地方。
楚若婷拍了下他肩膀,“沒死就起來!”
況寒臣噙著淚,斂眉說:“疼。動不了。”
沙啞枯澀的嗓音,令楚若婷情緒萬千。她憋著氣,默然一瞬,然后拽住況寒臣胳膊,用力將他背負在自己背上。
況寒臣雖被毒姥折磨的瘦了很多,到底身高腿長。楚若婷個子不算矮,亦被他壓彎了腰。
她雙手托住況寒臣的腿,重心前傾,盡量讓他落在自己肩上。腳下踩著堆積腐臭的尸山,迎著陰冷的海風,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況寒臣眼底又開始滾燙。
他緊貼在她單薄纖瘦的脊背上,雙臂小心地環(huán)住她的脖頸。凌亂的發(fā)絲也垂了下來,在她臉龐輕晃輕晃。
他多希望時光就在此刻凝歇。
“楚若婷,你真的來救我了……”
況寒臣靠近她的耳朵,音色喑啞。
楚若婷踢開腳下的一根擋路的腿骨,收緊手臂,將他往上抬了抬。喉間好像梗著什么,半晌才冷冷道:“憑什么覺得我會來救你?”
她救他,是因為她過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我看見了?!?
況寒臣眨眨緋紅艷靡的眼,“我看見,你在劍柄上,食指叩了叁下?!?
楚若婷步履一頓,否認說:“沒有?!?
她因為緊張而顫抖,并不是在給他信號。
況寒臣卻固執(zhí)的這樣認為,他輕輕一笑,啞聲說:“所以你殺我……我不怕。我娘臨死前,讓我永遠不要相信別人,但是,那個人是你……你讓我再信一次,我一直……一直都信你。”
不經(jīng)歷一番生死,如何能明鏤心刻骨。
他就是信她。
楚若婷說不出心底是何滋味。她嘴里泛起苦意,搖了搖頭:“況寒臣,你太會演了。像這次,我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你計劃中的一環(huán)?!彼凉M心困惑,“我已經(jīng)分不清你嘴里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況寒臣眉間一片慌亂,他急得破了音:“我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
“我再不會瞞你、騙你、算計你!”
“以后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眼里只有你,心里也只有你……”
楚若婷喝止道:“把你的花言巧語給我收起來!”
況寒臣住了口。
須臾,他嘶聲道:“不是花言巧語,是我……對你的承諾?!彼D了頓,坦誠以待,“是,我也有目的。我救荀慈他們,因為知道你不可能棄之不管,你表面再怎么絕情,仍是顧念同門,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我的目的,就是為你著想,借著此事……與你多相處多說話,多看看你?!?
這是他最大的私心了。
海風迎面吹來。
楚若婷眼眶發(fā)潤,她言語仍譏誚:“你不是最會耍小聰明么,怎么還落個要死不死的下場?!?
況寒臣笑了起來,“只為你糊涂……糊涂這一次?!?
許多事做錯了,后悔無濟于事,不如知過能改,后不再造。
楚若婷沉默地背著他前行。
她試想,如果是自己爹娘,面對況寒臣這種人,會怎樣做?是置之不理,還是豁達的放下一切?楚若婷想不出來。
愛恨都很累,她寧愿冰釋前嫌,分道揚鑣,再不相關。
“況寒臣,你算計我,我殺過你……我們之間,一筆勾銷吧。”楚若婷嘆了口氣,決定放過他,也放過自己,“我會給你靈石和丹藥,你渡舟離開隰海,別再出現(xiàn)了。”
況寒臣聞言僵住。
他雙臂抱緊了她的脖頸,頭緊靠在她肩上,淚凝于睫,顫聲問:“離開你,我怎么活下去?”
他拼了命,才能和她挨在一起。
即便這樣,還是抓不住她。
況寒臣別無他法,他五指揪住她的衣襟,緊張到語無倫次,“楚若婷,你不用愛我的,我全心愛你就好?!?
“你要我做自己,我就做自己?!?
“施舍我一絲憐憫,一絲就夠了?!?
“或者,你來搜我的魂。”
他背負的痛苦坎坷,內心的奸邪狡詐,還有對世上萬物的敏感多疑不信任,在這一刻悉數(shù)瓦解。他愿意剖出他的心,全部毫無保留的獻給她。
嘶啞的嗓音哀哀乞憐。
楚若婷駐足,抬起頭,越過滿目尸山鬼火,伸展眺望。
葬尸島周圍的海水是恐懼迷惘的黑色,可微皺的海面,折射著日光,泛著粼粼融熠的星芒。
況寒臣害怕她回答,又期待她回答。
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沒有。只能伏在她脊背上,惶恐不安圈住她脖頸,將臉輕輕貼靠在她生痣的鬢發(fā)旁,“……你再考慮考慮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