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散朝之后在太極宮給瑤姬授課,他自然就不能沉默了。彼時瑤姬正坐在軒窗底下,身上換了家常的衣裳,滿頭烏發(fā)綰成一個小髻,一張美玉般的面容秀色奪人——外人不知她乃女兒身,都道圣人愈大,生得愈發(fā)好了。她手里拿著書卷,卻是半刻都沒翻過一頁,聽到蕭煜淡淡開口,頓時一肅。
“圣人可知江泳當(dāng)年為何要辭官?”
瑤姬攥著書緣的手微微一緊:“不是因病嗎?”
蕭煜笑了笑:“既然在臣面前,圣人又何必說這些給外人聽的話。雖說先帝駕崩時圣人還小,但有些話想來先帝都是說過的,江泳與其說是辭官,不如說是先帝逼迫,不過是先帝保他一個顏面,才默許他對外稱是因病請辭。如今再將他弄回朝里來,豈不是負(fù)了先帝之意?!?/p>
此事瑤姬也是清楚的,確如蕭煜所說。究其原因,乃是當(dāng)時江泳、沈祁二相不合,爭斗激烈,朝中兩派矛盾重重,甚至比眼下還要尖銳幾分。這兩派自然一為世家,一為勛貴、庶族聯(lián)合的新貴。
彼時蕭煜不過十余歲,還是京中有名的風(fēng)流浪蕩子,而瑤姬年幼,尚在讀書啟蒙。只是她雖深居宮中,卻也知雙方明爭暗斗,甚至到了連后宮婦人都知道的地步。沈祁一力要抑制門閥世家,扶持庶族,江泳卻要維持世家的榮光與體統(tǒng)。世家延綿幾朝幾代,自然不是能輕易撼動的,但沈祁又有寧宗的支持,也是步步緊逼。
最終的結(jié)果,是沈祁因罪下獄,滿門抄斬,而江泳以病弱為由休致。
外人看來,自然是世家大獲全勝了,不過隨著江家退出中樞,世家的勢力進(jìn)入了真空期,寧宗趁機(jī)簡拔人才,扶持勛貴,不知不覺占據(jù)了世家的不少勢力,細(xì)細(xì)想來,卻是兩敗俱傷。
而今聽到蕭煜如此說,瑤姬方緩緩道:“此事我自然知曉,先帝也曾與我說過,江泳此人有宰相之才,卻無宰相之器,只是,”她話鋒一轉(zhuǎn),“若不是江泳,還有誰能做宰相?”
“我知道七叔是怕江泳入朝,導(dǎo)致世家勢大,”她換了家常的親昵稱呼,語氣便愈加和緩,“但世家子弟,原比庶族要出眾,這是無比辯駁的事實。他們傳承百年,家中子弟從剛會說話起就束發(fā)讀書,其底蘊(yùn)能為遠(yuǎn)不是寒門能比擬的。若只因出身便將其排斥,豈不是太過偏狹?”
其實她說這話心里原有些虛,因為她知道蕭煜并非這種人,不過是她支持了張靖安,必要拿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方才有此說。
蕭煜果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圣人教訓(xùn)的是。”——他這樣說話,那就是生氣了。
瑤姬只好又道:“七叔也曾教導(dǎo)我,為君之道,講究平衡,壓迫太過,我恐世家生事?!?/p>
往常若是她尋了這樣一個梯子,蕭煜勢必也就順坡下驢了,畢竟旨意已發(fā),就是再不滿,還能如何?蕭煜不是那種會在無用之事上糾纏的人。只是她察覺到蕭煜似乎對江泳尤為不喜,這倒是奇怪,江泳在朝中時,蕭煜根本就沒有接觸過朝政,兩人如何會有恩怨。
沒等她想明白,蕭煜已轉(zhuǎn)了話頭,說起了書上的文章?,幖е缓媚衤犓谡n,直到黃昏時下課,除了點(diǎn)評課業(yè)時的寥寥數(shù)語,兩人再沒說過多余的一句話。
瑤姬心里有事,一直心不在焉,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響,蕭煜站起來,揖身為禮:“今日到此為止,臣告退?!?/p>
她不知道為什么,嘴巴張了又闔,想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直到蕭煜走到門邊,原本要跨過門檻,忽然回頭。其時金烏西沉,漫天丹霞如碎金般灑落,他在那輝耀到幾乎刺人眼的夕照中,仿佛被金芒割裂成了細(xì)小的一片片,瞬息萬變,恍然要散去——
“你終究還是不信我。”
“不……”她一個字哽在喉間,蕭煜的身影已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