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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感受南城的寒冷。
不同于家鄉(xiāng)的干燥生冷,這里是濕冷。
陰森森的寒氣從袖口衣擺的縫隙中鉆進來,無孔不入地侵入,似乎骨頭縫里都浸滿了尖針一樣的冷意。
手腳冰涼,連呼吸都是冷的。
但南城不下雪。
最低氣溫徘徊在零度線以上,往年細碎的雨夾雪已經(jīng)能夠引起一眾南方人的震驚,大驚小怪地從溫暖的室內出來,觀看那些微薄的、落地就消失的小雪花。
陳綿綿接到電話時,也是那樣一個夜晚。
彼時她剛結束一個家教,裹著厚厚的圍巾從那戶人家里出來,推拒掉那家人讓她留下吃飯的邀請,往上捋了捋帆布背包的肩帶,穿過樓梯間,行走到馬路邊。
一步一步,邁上天橋。
這城市向來車水馬龍。市中心的寫字樓方方正正,每一個窗格里都亮著燈,商場巨大的led屏幕閃動著光鮮亮麗的奢侈品廣告,車輛川流不息,從遠方駛來,從天橋下穿過,速度之快,一輛接一輛,去往不知道哪里的遠方。
陳綿綿孤身一人站在天橋中央,雙手揣進外套的兜里,安靜地看著這座城市。
很奇怪。
明明她剛剛還在和這里的人打交道,跟家教的學生說再見,跟路邊賣糖炒板栗和烤紅薯的阿姨說不用了,擺擺手,笑著拒絕賣糖葫蘆的叔叔,但此時此刻,她還是覺得,她并不屬于這里。
高樓,霓虹燈,高速行駛的車輛。
這些都和她無關。
有時候情緒來得莫名其妙,誰也難以抵擋。
陳綿綿就那么站著,安靜地看了一會兒。
目光掃過商圈廣場上立著的一大顆冬青樹,彩燈繞了一圈又一圈,閃著光的時候,陳綿綿才意識到,圣誕節(jié)好像快到了。
圣誕之后,約莫就是春節(jié)。
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冬天大概都是需要溫暖、熱鬧、和家人團聚的時候。
不知道奶奶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陳綿綿偏著頭想。
是不是還在瞇著眼織毛衣,一邊聽著老舊電視機里傳出來的國產(chǎn)劇的聲音,一邊戴著老花鏡,慢悠悠地踩著縫紉機。
有沒有好好吃飯?
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就草草了事?
有沒有按時吃藥?
是不是還是擺擺手,說都是小問題?
她此刻有點想她。
想念老人輕聲的碎碎念,織得厚厚的毛衣和圍巾,熱騰騰的晚飯,還有她溫暖的臂彎。
可是她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九點多了。
奶奶大概已經(jīng)睡下了。
陳綿綿下半張臉藏在圍巾里,吸了吸鼻子,垂眼,幅度極小地用臉頰蹭了蹭圍巾。
粗糙,厚實的質感。
磨蹭在臉頰上時,有分明柔軟的顆粒感。
不同于城市櫥窗里明碼標價的,真絲、綢緞,或是別的什么材質的昂貴物品,這才是屬于她的,家的質感。
又吸了吸鼻子,陳綿綿盯著手機屏幕撥號頁上“奶奶”兩個字,看了許久,最后等到手機自動熄屏,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城市的霓虹燈影,她才極緩、極緩地收起手機。
她緩慢地將手機裝進兜里,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天橋的另一頭走。
霓虹燈閃爍,路燈明亮,行人或挽手駐足,或行色匆匆。
她一個人穿行在聲色犬馬的世界里,像一出畫面繁華,聲音卻無的啞劇。
步伐將要轉彎,邁向天橋盡頭的樓梯時,手機在外套包里震動起來。
陳綿綿一頓,摸出手機來看。
那個時候,她看著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名稱,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略帶詫異和欣喜,甚至有些天真執(zhí)妄地相信,原來想念有聲音。
原來隔著遙遙山水的兩個人,心靈也是相通的。
她這樣想。
因為她欣喜,因為她抱有期待,所以接通電話后,聽到對面并不屬于奶奶的聲音,聽到慌亂嘈雜的背景音時,巨大的夢碎得更加清晰和具體。
仿佛她一個人站在巨大的舞臺上,頭頂水晶燈頃刻之間分崩離析,碎片一點一點扎進她身體里。
隔壁家嬸嬸的聲音忽遠忽近,明明只是隔著一個聽筒,聲音卻變得像蒙在一層鼓面里那樣,難以聽清。
近半分鐘的沉默和怔愣后,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fā)抖,重復問道,“什么?”
向來精明干練的嬸嬸難得沉默地嘆了口氣,輕聲重復道,“綿綿……”
“奶奶走了?!?
后續(xù)她再講說奶奶走時其實很安詳,躺在床上,沒有病痛,也沒有折磨;講說奶奶給她留的東西都放在衣柜里的抽屜里,存折密碼她應該都知道;還沉默良久,講說,人到了年紀,死亡是必經(jīng)的路,也是每個人的終點,勸她不要太傷心,要節(jié)哀。
陳綿綿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她很難描述那一刻的狀態(tài),你要說活著嗎?是的。在聽嗎?是的。
她可以清晰地聽見對面的每一句話,聽見天橋下汽車的鳴笛聲,甚至聽見遠處煙火綻放和人們的歡呼聲,但這些通通都沒有進入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