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發(fā)現(xiàn)谷競川很能笑。
不是愛笑而是能笑,事無大小都能樂上一回,他跟在谷競川身邊,一整天聽最多的竟是哈哈哈。
哈哈哈……江初照想著那笑聲,好幾次差點害慘他。將軍自己笑也就算了,偏那笑聲太響太亮,他沒聽過誰笑得像谷競川這般歡脫放達(dá),總?cè)滩蛔”粠е粔K笑,笑些啥子他也不清楚,就是想笑。
只有他倆倒還好,哪怕笑得渾身出汗、喘不上氣,歇會又能接著笑;可單大人有時氣得臉色發(fā)黑,將軍仍在哈哈哈。
哈哈哈……將軍笑得,他可笑不得,只能猛掐自個大腿,拼命忍住,又怕單大人看出來,總咬著牙瞠圓了眼,憋得極是痛苦。
今日谷競川卻是沒放聲大笑。
清明時節(jié),細(xì)雨輕柔攏住燕門關(guān),一切景色涼冷迷蒙,仿佛罩上層層輕紗。江初照立于一眾弟兄之間,隨著最前排的年輕將軍,一齊舉香祭奠,香煙裊裊乘著雨勢、風(fēng)勢攀上云霄,仿佛能將思念穿透云層,傳遞與遠(yuǎn)去的故人。
這是谷競川帶來的規(guī)矩。
從前每逢今日,江初照會偷偷準(zhǔn)備一些供品,在石頭或木板寫下他故去親人的名字,點上一支香。今后不必偷偷摸摸了,燕門關(guān)上下都能藉今日祭拜自己逝去的親友、殉職的同袍,大伙默默進行焚香祝禱。
他看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刻寫在石碑上,歡喜又心酸。
夜里雨停了,清風(fēng)明月微涼,江初照趁著還沒熄燈,搬了把凳子坐在賬外。谷競川梳洗完不見他,尋了出來,亦學(xué)著他搬凳子,坐在他身側(cè)。
“將軍,謝謝你?!彼b望天邊一彎月牙,輕聲道:“我今日祭奠時跟家里人說了好多話?!辈皇巧钆卤话l(fā)現(xiàn)的匆匆?guī)拙?,可以愛說多久說多久,還能祭拜供品跟紙錢,他從前都不敢想。
“你都說什么?”他微笑看著小孩子。
“讓他們放心唄,我哥哥……我曾有個大我兩歲的哥哥,他一直掛心我,所以我跟他說特別多?!?/p>
只大這娃娃兩歲?谷競川忽覺不忍,那些夭折的孩子,無論是因疾病、戰(zhàn)爭或意外離去,對父母都是一生的缺憾,手足的離世對孩子又是何等沖擊。他伸手輕拍江初照的背。
這安慰反而讓江初照眼眶發(fā)熱,緩了會才接著道:“我跟他說,我會永遠(yuǎn)想念他,也會好好生活,現(xiàn)在就過得挺好?!彼ㄑ郏行┥硢。骸八貏e疼我,雖然他如今不在了……”
“他在的?!惫雀偞ń釉?,看娃娃瞧著他,溫聲續(xù)道:“我有兩對爹娘,一對在我六歲那年早逝,我爹……就是現(xiàn)在伴著我的爹,當(dāng)時同我說,生我的那對爹娘,只是住得高些,仍然伴著我,不曾遠(yuǎn)走。你哥哥也是一樣的。”
江初照咬著唇?jīng)]作聲,像是在壓抑想哭的情緒,谷競川伸手作勢要拍他頭,他嚇了一跳,這才松開唇。谷競川一笑,輕輕揉了揉孩子的小腦袋。
* ?。 。?/p>
夏季前腳剛來,谷競川后腳就帶著江初照往山的另一頭去。
江初照直到站在瀑布附近,對著清澈湍急的溪水,才憶起年初時,將軍曾說要教他泅水的。他當(dāng)時還不知死活地問是不是非學(xué)不可,得到的答案是:一軍人人都得會泅水,連一軍門檻都過不去,更別提要進前鋒營、做"江大人"。
“將軍,你介意我穿衣服下水么?”他說這句話時自己都覺得荒唐,是以不敢看谷競川。
哪知谷競川爽快回答:“是得穿衣服,鞋也別脫,直接下水?!?/p>
“???連鞋……”那浮得起來么?
看小毛頭瞪大眼,谷競川認(rèn)真道:“不這么練,練不出效果,你想,若交鋒時落了水,難道有閑暇寬衣脫鞋?最理想的境界,是在武裝情況下也能靈活行動,不致滅頂?!?/p>
江初照聽了這話,有些尷尬地承認(rèn):“我完全不會,或許說沉就沉的?!笨隙ǔ?!他在心里暗暗補一句。
“有我呢,沉不了?!彼粩[手,不甚在意地接話。
江初照就放心了,樂呵一笑:“那趕緊吧!”說完直接往水里走。
谷競川吃了一驚,提住小毛頭后頸領(lǐng)口,“你直接下去,一會只怕抽筋溺水,先松松筋骨?!彼南吕浜?,這孩子說干就干,看來完全不怕水???
兩人稍松了松手腳,往溪里走去。夏日溪水沁涼,剛浸下去暑意退了大半。
江初照想起很久以前,他曾與哥哥偷溜去河邊玩,那水太大,他們倆娃娃只敢在岸邊互相潑潑水,將頭發(fā)和衣裳打濕。哥哥那時說,等他們再長大些,自己想學(xué)泅水,學(xué)會了一定教他,到時他倆就如水里的魚兒,互相追逐嬉戲……
他想到這兒,將臉埋進溪里,冰透了眼睛才抬起臉。
谷競川牽著他,走到水略深處,溪水漫過江初照胸口,卻只及谷競川腰際。
他真是矮得可以……江初照忍不住嘆息。
“你干嘛長吁短嘆?”
“我個子很矮吧?”他沒頭沒腦地問。
谷競川輕笑兩聲,“怕什么,還會長呢,每頓多吃兩碗飯,有空多跑多跳,很快就竄上來?!?/p>
看小毛頭點點頭,似是寬心不少,他又正色道:“一會數(shù)三聲,你深吸一口氣,埋進水里,緩緩用鼻子吐氣,吐完再出水?!?/p>
江初照點頭,聽他口令:“一、二、三?!?/p>
倆人一齊吸氣,雙雙埋進水里對視。
谷競川憋著笑,盯著江初照鼓鼓的腮幫子,咋這么像松鼠?他再受不了,吐出一堆泡泡,冒出水大笑。
江初照倒老實,不受他影響,捺下好奇,用鼻子將嘴里、肺里的氣慢慢呼出,在水里待了好一會才冒出頭,笑問:“你方才咋笑成這樣?”
谷競川忽地就有些慚愧,人家態(tài)度認(rèn)真,他也得收心,別再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慢著,小毛頭方才在水下待了很久?他驚喜贊道:“初照,你是可以深潛的好苗子!”
“我是么?”江初照一臉意外。
“第一次就能潛這么久,等你再長大些,將肺擴張,肯定能潛更久?!惫雀偞p眼放光,又開始胡思亂想:要是初照日后也能玩深潛這套,他就能帶小毛頭潛到他去年發(fā)現(xiàn)的秘密洞穴,那里可漂亮了,可惜沒人陪他去……他回過神,熱切提議:“你不怕水,直接練劃水跟踩水吧!”
“…沒問題。”江初照不想他失望,雖有些疑慮,仍答應(yīng)下來。
整個夏天,他倆都泡在水里。
江初照游得小有心得,還嘗試從瀑布旁往下跳,扎了個大猛子,樂得合不攏嘴。他尤其喜歡收集岸邊的野花,一口氣撒在水面,再深吸口氣躺進水里,睜開眼往水面上瞧,透過水波的花卉、陽光、樹影、晴空,特別剔透澄亮,仿佛置身仙境。
谷競川就會笑他,說什么男孩子跟蝴蝶似的愛花愛粉。他也不解釋,直接拉著將軍躺下來瞧,看著這哥哥瞠大眼目不轉(zhuǎn)睛,他心里偷著樂,松開手讓預(yù)藏的各色花朵冉冉飄上水面,光彩繽紛。
今年夏天快結(jié)束時,江初照特別依依不舍。
天氣逐漸轉(zhuǎn)涼,大概再過半個月,溪水就會開始透著寒意,他幫自己跟谷競川帶了替換衣物,可是直到他把頭發(fā)擦干,自樹叢走出來,谷競川還泡在溪里樂。
“將軍,太陽快下山了,你不換衣服么?”他站在大石頭上高聲提醒,也不敢站太近。他記得將軍之前跟他說過,自己最喜歡從水里竄出來拖人下去,尤其喜歡拖單大人……
谷競川本來躺在水面看天邊晚霞,聽他一喊才回神,有些不甘愿地上了岸,卻不換衣服,大步往回走。江初照跟在他后邊,勸他把濕衣服換下。
“一會回帳直接洗澡得了,不要浪費。”他不甚在意地往前走,晚風(fēng)習(xí)習(xí)吹拂他倆。
江初照被風(fēng)灌得打了個冷顫,還是勸:“得翻過山頭才回去,太遠(yuǎn)了你先換上吧,免得著涼?!?/p>
谷競川哈哈笑:“哪這么容易病的?”
* ?。 。?/p>
這不說病就病了么……江初照心下嘆息,搖著蒲扇煎藥。
都兩天了,將軍當(dāng)晚回來就精神不大好,梳洗后早早睡下,半夜咳起來,他倒了杯熱水給將軍,卻搖不醒,額上又燙,嚇得他趕緊找軍醫(yī)。單大人也披著外衫跟進來,問他將軍怎么病的,他只是搖頭,總不能說他倆玩水玩出病來?
他正想著,瞥見單明允掀開賬簾。
“初照,你進來?!?/p>
江初照不敢讓他等,當(dāng)即褪了鞋跟上去,剛進臥室,手中扇子卻教單明允一把抽走,他一愣,“單大人,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