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內(nèi)倆人比肩而坐，江初照瞧著谷競川落款下帖，專注的模樣與從前他倆在帳里各自忙活的情形無異，只是她現(xiàn)在坐得離他近多了，就是握著他手也不要緊，不用擔心會被宰了什么的。
想起前幾日谷競川剛松開她，又立刻催她一同往回走，下了快馬牽起她直奔宮里頭，風風火火地求見陛下，都來不及問他做什么，一進門她還未反應，就被拉著一起跪下，耳聽得他請求陛下給他倆賜婚，這么著急？
陛下看起來也嚇傻了，只是盯著他倆發(fā)愣，倒是坐在陛下身旁的一名什么公主，競川拜見時說得太快她沒聽清，那漂亮的小姑娘忽然掩面哭起來，轉(zhuǎn)身就奔進里頭，再沒出來。陛下應該是很疼愛那位公主，對他倆比個手勢就匆匆跟進去，他倆只是跪著等待。
原本他們以為陛下不多時就會出來了，想不到這一跪就是一個多時辰，窗外天都黑了，這等得長了他們就低聲嗑起牙來，她問他：‘不用先跟長輩們知會一聲么？這么急的？’
他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地說：‘打鐵趁熱，我怕拖久了節(jié)外生枝，今日就要把這事敲定，否則我真沒法安心睡。爹說過我喜歡的他就喜歡，沒問題?！?/p>
‘我還沒問過姥姥呢！’她尷尬接話。
‘姥姥？你不是說你家就你一個？’他大驚失色。
當時她費了一番功夫跟他解釋，說到一半就見陛下黑著臉出來，生生打住，兩人很是規(guī)矩地跪著等待。陛下只是一直嘆氣，她垂眸看著那金縷鞋在眼前亮晃晃，走過來走過去的，就有些眼花。
陛下一喊他倆起來，她就被競川扶了一把。陛下看來氣壞了，指著競川罵道：‘競川，有你這么遲鈍的？你這孩子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是折騰誰來著？’
‘陛下息怒，臣來的不是時候？要不臣……明日再來？’他說這話時仍是緊緊牽著她，死活不松手。
‘別！你……這事朕算是答允你了啊，詔書朕這兩天會下給祝王府，你跟…你夫人！唉呦…日后沒事少往宮里跑，都回去吧?！?/p>
江初照不曉得他們做了什么，把陛下氣成這樣，揮手趕他倆回去時還一副身心俱疲的情狀，但總歸是答允了，當即雙雙叩謝，高高興興牽著手離開，沿路競川還催她把剛剛沒說完的解釋一番。
打從知道她家里還有個姥姥，他真要搞個什么＂三書六禮、八抬大轎＂這些玩意，驚得她連連拜托別整成這樣，簡單也可以隆重，就是辦在燕門關也行，那轎子都省了，免得浪費。
競川原先是不樂意的，幸好有姥姥幫著說話：‘老婆子很好奇燕門關哪，孫女婿成親時能帶我去瞧瞧么？’這話立刻哄得競川眉開眼笑，連聲應好，一口答應迎娶事宜都由姥姥說了算，讓她松口氣。
江初照想著樂著，就看谷競川拉過一張新請?zhí)瑩]筆寫下＂趙干罡＂三字，有些愕然，忍不住打聽：“趙將軍也會來？”
“我問過他，他說咱倆多年交情，焉能不來？”谷競川笑答。
好么還真是朋友？江初照有些消化不了，是她坐井觀天，不知朋友的面貌還能這般五花八門……胡思亂想到一半，抬眼嚇一跳，谷競川悶聲不響，不知已瞧了她多久。她扯出笑：“咋啦？”
“…你在趙字營那會兒，他欺負你?。俊?/p>
此言一出，江初照悚然一陣，慌忙粉飾道：“趙將軍待下屬不錯，就是嚴厲，仿佛另一個單大人?！笨蓡未笕瞬粫偞ㄝ^勁，趙將軍卻事事要與競川爭個輸贏……哪門子朋友？
谷競川一樂，歡快接話：“他倆就是太像了，一直合不來?！闭f著不知想起什么，仰頭大笑。
她好久好久沒聽到這笑聲，從前總被帶著一起笑，今日卻被染得眼眶微熱，她輕靠著他肩，細聲問：“你給趙將軍的信都寫了什么？”
谷競川一怔，一副教人活活逮住的窘迫神情。
“不能說么？”她側(cè)頭詢問。
“沒什么特別，只是問問你在那過得如何?！蔽胰ィ≮w干罡這人……還特地拜托他別說出去的。
“真沒什么？”她揚眉笑問，“趙將軍試我功夫呢?！边€差點把她眼珠子剜出來。
“他！”谷競川有些驚怒，想不出趙干罡是何用意。
江初照不甚在意地點點頭，“他同我拆招，似是認出你的功夫，讓我隔天起不必日訓，跟著長官去演武場看練兵排陣，不到三個月就給我升職，我真好奇你倆說了什么?！蹦菚l(xiāng)情怯，連看到他的字跡都難受，根本沒勇氣去拿那疊信。
谷競川聽了這些，欣慰不少，趙干罡確是性烈自負，但知人善任又不妒才，初照在那兒，總算有放對地方。瞧她一臉興味地等著，他認真回想：“我跟他說，你是我嫡傳弟子，我會的幾乎都教給你了，若他認為你是人才，他將如虎添翼?！?/p>
江初照瞪大眼，結(jié)結(jié)巴巴：“這話夸張了吧，為何跟他這樣說？”難怪趙將軍掘她底掘得毫不手軟，有時跟她討論軍務，好端端的還會忽然一副要扳倒她所學的態(tài)勢……哪門子朋友，真是朋友？這倆人怕是有過節(jié)的……
眼見她神色有異，谷競川有些心慌，尷尬解釋：“我…希望你在那兒也能做江大人，怕你受欺負?！彼皇桥沙勺玖耍?/p>
江初照聞言，久久沒搭話，只是眸色復雜地望著他，漸漸地，眼里起了霧。
“競川，”她清清喉嚨，溫聲道：“我在那兒很好，卻累你白白擔心一年多?！?/p>
她真的好么？初照習慣把辛苦深藏，如果在那開心，她會分享，而不是只字未提。谷競川想著，也是眼眶微紅，為了不讓她看出來，干脆把她拉進懷里。
“回來就好?！彼麥芈暤驼Z，“以后別再走了，若你有想去的地方……”他揉了揉她的發(fā)，明快道：“咱倆一道去。”
這懷里有她熟悉的體溫和香氣，能這般身心放松地偎著他，她感覺總算真正回到家，忍不住蹭了蹭，剛要答＂好＂，卻被他一把拉開，江初照有些錯愕地瞧著他。
谷競川的表情比她更驚訝，追問她：“不好么，你方才怎地一個勁搖頭？”
江初照一頭霧水，“我沒……”她忽地意會，呵呵笑答：“不是搖頭，只是蹭了蹭你。”
蹭……他瞧瞧自己，不解地笑問：“我今兒的衣料很普通，你也喜歡？”
江初照被這么一問，登時想起那兩件還藏在自個帳中的衣袍，心虛不已。
“你為什么臉紅？”
“…不清楚?！彼B忙轉(zhuǎn)移話題詢問：“我也能邀趙字營的朋友來么？”
朋友？谷競川精神一振，提筆喜道：“得邀啊一塊熱鬧，他叫？”
“洪茂松，茂盛的茂、松柏的松?！?/p>
谷競川依言寫下，字跡較先前更遒勁有力，泄露心中的喜悅，喃喃自語：“名字不錯，感覺生得挺魁梧?！?/p>
江初照登時一樂，笑問：“你是說他應該像湯震虎那樣，能一手擲兩個石鎖，山一般矗立醒目的人？”很久沒看到這害羞的大個子，也不知他把準頭練好了沒有，競川一直在等他把鐵弓帶回去。
“差不多。”谷競川樂答，加上一句：“虎子現(xiàn)在可單手擲三個石鎖了?！?/p>
這就有些嚇人呀，什么怪力？江初照呆了呆才道：“呃…我那朋友體格跟單大人差不多，沒這神力?！?/p>
“那也挺高的?！?/p>
“可戰(zhàn)力望塵莫及，而且性情像極紀重九?！彼釉挘肫鸷槊捎钟行╊^疼。
“那我倒很有興趣，當天讓他跟紀重九他們坐一塊吧?！彼Γ诹硪粡埣埳蟼渥?，接著道：“友之很會照顧人，不會怠慢你朋友?！?/p>
競川真是很體貼啊，她想著，輕輕靠著他。
“接著來，還有呢？”他興沖沖地問，凝筆等待。
江初照回過神，搔搔頭道：“還有一位殷大人，可他要留守不能來的，就這洪茂松了。”思及殷大人在最近的來信里說，趙將軍升他做副將，她很替殷大人開心。
谷競川喉口動了動，半晌才道：“一年多說長不長的……你怎么只交了兩個朋友？”
她聽了這關切又小心翼翼的語氣，有些著急，搭上他手解釋道：“趙字營的人都不錯，雖然趙將軍管得嚴，沒什么消遣，嗑牙打鬧也跟這兒大同小異?！?/p>
谷競川認真傾聽，卻聽不出這里頭的情緒，江初照看他連筆都擱下了，神情專注地瞧著自個，臉又微微紅起來，訥訥道：“可我當時只顧著想念你…你們，沒心思結(jié)交新朋友。”她頓了頓，指著帖子笑道：“這個洪茂松，水沖不走、風刮不倒的跟我搭話，就想學功夫，是天上掉下來的朋友。”
他沒見過這洪茂松，卻打心里感激，至少初照在那兒不算孤身一人。
“你教他功夫呀？”他反手握住她，一陣好笑。
“只教了一點槍術，別的沒有?！?/p>
“看不出來你挺小氣的?！惫雀偞ㄣ等坏?。
他不過是隨口調(diào)侃，豈知她聽了這話雙頰泛紅，不屈道：“我確實是小氣。那、那些功夫都是你教我的，沒問過你，怎好白白教了別人?！彼樣指t些，續(xù)道：“洪茂松看我不教他，就拿把槍在我旁邊瞎比劃，學我的架子耍槍，這要真上戰(zhàn)場，豈不是我害死了他，不得已才教的?！?/p>
許多年前比試場上，那個小小身板、一臉稚嫩卻目光倔強的伙頭兵，此刻又重現(xiàn)他眼前。
七年前，他還沒有喜歡的姑娘，爹提起成家這事，他打個哈哈就過了，怕極了像爹這般，七早八早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比起小姑娘纖細難伺候，跟弟兄們相處可快活太多了。
但是那一天，小娃娃昂首立于試場，不懼四周個個比他高壯的漢子，站得直挺挺，成了燕門關最明耀的風景。他忍不住心里想，倘若將來他也會有孩子，必須是像這般的娃娃。
日子有功，娃娃長成少年，體力追得上他，性情又開朗奔放，他倆上山、潛水、入林，將原本已經(jīng)讓他有些膩的燕門關重新鮮活一回。原來跟適合的人一道，相同的地方去幾次都歡快。
剛到濠州那日，紀重九隨口夸了句扮作小姑娘的初照，說什么要討人家做媳婦，自己當時什么也沒說，卻在心里不高興地應了一句，初照若真是姑娘，他可不要讓給旁人。
谷競川淺淺一笑，看著眼前仍作少年打扮的江初照，輕輕撫上她細嫩的面頰，溫言道：“其實是不是女子都無妨，是你就行?！?/p>
沒頭沒腦的，競川說啥呢？她一愣，歪著腦袋的模樣像極小動物，逗得他哈哈笑。
＊ ?。 。?/p>
燕門關今日辦喜事，早早地就抽簽決定喜宴時哪些人能碰酒，沒抽中酒簽的人得清醒著喝茶待命。
單明允本身不喜飲酒，根本沒下去抽簽，但是他知道馬鳴山這酒鬼沒抽著，卻苦苦哀求運道好的賀友之跟自己換簽登記，等拿到配戴在身上的飲酒識別，更樂得要飛上天，還沒開席就盯著酒壇子猛瞧，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