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明允和江初照認(rèn)得這身軍服。
“大燕……”江初照差點(diǎn)哭出來,當(dāng)即跟單明允扶著谷競川迎上。那些頭一批沖進(jìn)來的燕國兵士大都認(rèn)得他們,立即上前協(xié)助,把他們帶出這片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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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競川從一個很長很混亂的夢里驚醒。
依稀記得最后小舟上只剩他跟五歲大的暖暖,小丫頭一直哭著要找爹,他怎么也哄不好,那船后來還進(jìn)了水,離岸邊愈來愈遠(yuǎn)……他睜開眼,有些對不上焦,視野白茫茫一片,呼吸又短又促,略定心神,方才認(rèn)出立于榻前的俊逸男子。
他眼前一亮,喜道:“是陛下?參見陛下?!碑?dāng)即試圖起身拜見這燕國國君。
元望舒吃了一驚,忙截住他,輕輕讓他躺回去,松口氣地微笑道:“不必拘禮。”
剛想問問這大舅子感覺可好些,未料谷競川又著迷地看著他,贊道:“啊…陛下還是一樣英俊瀟灑哪?!?/p>
元望舒一愣,教這熱切的視線瞧得不太自在,一時忘了要說什么。
一旁正在幫忙診脈的青年不小心笑出來,儒雅地輕咳兩聲。
谷競川一轉(zhuǎn)頭,又樂道:“是曲慕濤啊!”當(dāng)即伸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卻被壓得胸前劇痛,差點(diǎn)喘不上氣,嚇得幾人一同驚呼。
曲慕濤立時彈開,慌道:“谷將軍您躺好,莫再牽動傷勢?!闭f完這句額上已是冷汗涔涔,忙不迭察看剛包扎好的傷口。
谷競川閉眼調(diào)息,媽了個疤子,這回可疼得夠嗆啊,往日還不曾有這從胸臆直透背心的劇痛,他究竟傷著哪了?忽覺手心握著綿軟滑膩的物事,這啥玩意?略一瞥,竟是一雙細(xì)白小手,他心中一跳,順著那手臂往上瞧,三分無措、七分試探地問道:“呃…閣下是?”
那低泣的小姑娘一愣,本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雙眼浮腫得跟核桃似的,聽了這話又有些氣惱,咬牙道:“你…你還有心情說笑!”
谷競川大駭,聽這聲音,許是哭長了有些沙啞,可他認(rèn)得出呀,“暖…暖暖啊?”
祝玥暖登時無淚,瞧他這模樣還真不像開玩笑,驚訝得收勢悲咽,輕輕打了個嗝。
“真是暖暖?”谷競川更加駭異,盯著小姑娘猛瞧,忽地放聲大笑,這一笑又牽動傷口,直疼得死去活來,任憑傷口劇痛,仍止不住笑,連聲唉呦,笑嘆:“我說你咋從不哭呢,原來就是哭得難看。”誰來救救他,他快疼死了……
真是很難看么?祝玥暖又打了個嗝,正想轉(zhuǎn)頭問元望舒,谷競川見狀,不顧疼痛地爬起來,伸手固定她的頭。
“千萬別轉(zhuǎn)過去?!彼比?,又空出一只手在榻上摸索,將他帶血的外衣扔在祝玥暖頭上。元望舒和曲慕濤來不及制止,嚇得啞口無言。谷競川很體貼地道:“真他媽難看,別要嚇著陛下,你兜著出去洗把臉,平靜些再回來?!?/p>
元望舒定定神,湊近她溫言相勸:“競川有我們陪著無妨,你盡管放心梳洗,透透氣再回來瞧他?”說著要拿下這滿是汗臭血漬的外衣。
谷競川見狀就急了,慌喊:“陛下真看不得,會發(fā)夢魘的?!?/p>
“朕看過?!彼恍Γ敛辉谝獾叵葡峦庖?。一瞧之下果真哭得極慘,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很想親一下她腫泡泡的眼睛,礙于還有旁人在,只能作罷。
祝玥暖離開后,曲慕濤又叮囑谷競川幾句,過一會單明允推門而入,身上同樣掛著彩,看著谷競川的神情卻是欣然喜悅的,對著元望舒抱拳一揖,朗聲道謝。
元望舒擔(dān)心自己在場會讓他倆無法放松歇息,跟曲慕濤低聲說幾句后,先行離開。推開門卻見不遠(yuǎn)處的樹下立著一位少年,身著周越軍服,看起來蒼白纖瘦,朝著廂房這兒眺望。他尋思,或許又是其中一位朋友,當(dāng)即讓身側(cè)的秦總管上前關(guān)心一下,看看需要什么,自己則去找祝玥暖。
單明允眼見好友身上各處都纏著繃帶,雖然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精神卻不錯,心里邊開心地不得了,卻嘴硬道:“太可惜了,我還以為這回鐵定能升職?!?/p>
谷競川讓他這沒良心的調(diào)侃逗樂,又是一陣疼。
曲慕濤慌忙阻止道:“單大人,谷將軍那傷口是當(dāng)胸穿背的,極需靜養(yǎng),您莫再逗笑他。”
單明允沒想到這么嚴(yán)重,當(dāng)即點(diǎn)頭應(yīng)是,又誠懇地跟這位神醫(yī)道謝。眼見曲慕濤起身要把椅子讓出來,他尋思不能讓大夫站著,干脆一屁股坐到榻上,跟谷競川各自靠著床柱聊起來。
谷競川開頭就打聽弟兄們的傷亡狀況,單明允答不上,他跟江初照一心都在谷競川身上,把他扛出錦云城后寸步不離,等到曲慕濤接手才退出房間等待,直等到暮色沉沉才聽說他醒轉(zhuǎn)。
單明允估摸著大半兵馬都給火勢擋在城外,城里的兵士不多,又都聽命帶著居民避禍,應(yīng)該不是太嚴(yán)重,跟他討論一番,勸他放心養(yǎng)傷。
各自沉默一會后,谷競川淡淡道:“瀕死那會兒,我夢到初照了?!蓖闹嚨膲舭。箟舻匠跽沼惨宜懟啬囚浯漪??
“那不是夢?!眴蚊髟誓暪雀偞@訝的眼眸,不忍心瞞他:“初照確實(shí)有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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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
單明允跟江初照需要包扎傷口,卻都不肯離開廂房外,大燕的醫(yī)官們無奈,干脆把藥箱搬過來,直接在外頭協(xié)助他倆上藥。江初照僅有些微擦傷,單明允卻得卸下鎧甲、剪開衣裳,方能把身上各處傷口逐一處理。他倆一直盯著房門瞧,江初照每隔一陣子就會抹抹眼睛,渾身止不住顫抖。
單明允瞧她這樣子,跟錦云城里他剛找到江初照時好不了多少,卻也無心安慰她,只盼著谷競川千萬要熬過來。
知道谷競川醒轉(zhuǎn),他開心地立刻站起,想進(jìn)去瞧瞧他,卻看江初照半天站不起來,一直捶打自己膝蓋,眼淚還掉得更兇。他當(dāng)即上前扶起她,提議道:“一起進(jìn)去瞧瞧他吧?”
江初照原本軟綿綿的,聽了這話倒是生出不少力氣,慌慌推開單明允的手,后退兩步嚅囁道:“單大人進(jìn)去吧,別讓他知道我有來,就是…拜托你出來后,跟我說一下他的狀況,行么?”
單明允很是不解地盯著她,分明急得要死,這會卻不肯進(jìn)去?沉默一會后,單明允嘆息詢問:“競川他很喜歡你,你不喜歡他么?”倘若江初照回答沒有,他頭一個不信。
“我很關(guān)心他。”江初照如鯁在喉,盡量讓語氣平靜才續(xù)道:“我這輩子都會關(guān)心他,只要他好我就好……”
“可是他不好?!眴蚊髟蚀驍嗨?,“你沒發(fā)現(xiàn)這次見到競川,他蒼老許多、憔悴許多么?”
江初照被刺痛,她當(dāng)然有發(fā)現(xiàn),別后一年有余,對她而言每一日都無比漫長,再見他只覺恍如隔世,他卻跟印象中完全不同,怎會這樣的,將軍…將軍一向什么都能想通,什么都能看開的……
“競川的身手如何,你很清楚,豈會輕易敗下陣來?!?/p>
單明允替他們師徒倆著急,又氣江初照這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遂將這些日子累積的一腔憤懣全發(fā)泄出來:“初照,我不知你倆怎么了,但你說走就走,可有想過留下來的人,日日對著物是人非什么感受?他這一年多幾乎不吃不睡,我?guī)状稳ゴ髱ふ宜疾辉?,索性跟蹤他,你知他每晚上哪去了?去了赤云峰!一坐就坐到天明……?/p>
江初照摀著嘴,斗大的淚珠不聽使喚落下,驚得單明允硬生生打住。
“單大人你幫幫他……”她嘶啞地懇求:“我、我是不成了,求你幫幫他…他從前是這么快樂的人……”她蹲下來,再受不了的埋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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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照很擔(dān)心你的傷勢,卻又被召了回去,不得不離開?!眴蚊髟薀o奈地撒謊:“既然你醒了,我得快些托人給她報(bào)信,省得她吊著一顆心?!?/p>
谷競川出神好半晌,忽然慌張?jiān)儐枺骸八袥]有受傷?”
“皮肉傷?!?/p>
這句倒是實(shí)話,谷競川反而不信,蹙眉打聽:“你有沒有騙我?”
單明允差點(diǎn)沖出去把江初照拖到床榻前,硬是忍住,咬牙道:“她前腳剛來,大燕后腳就跟上了,只是些許擦傷,活蹦亂跳還能自己騎馬,你說這能有事么?”
谷競川大松口氣,這才綻出笑,閉著眼靠回榻上。
單明允一聲不響地看著他。自從一年多前江初照離營,許多事都跟著亂,競川有時整天下來說不到一句話,自己好幾次想罵他、狠狠地打醒他,終是下不了手,只能日復(fù)一日看他這樣過下去,這回在錦云城差點(diǎn)丟了命,還沒能讓他痛定思痛振作么?
“競川,你忘了她吧?!?/p>
直到谷競川悠悠睜開眼,單明允才接著說:“我早前又幫你問了一遍,感情本就勉強(qiáng)不來,你這般折磨自己,初照看了也難受?!?/p>
谷競川只是出神地看著前方,好像根本沒在聽。
單明允等了一會,嘆道:“好好休息?!逼鹕砀綕蜻^招呼,推門而出。
“明允?!?/p>
他聽了這聲喚,停步轉(zhuǎn)身,就看好友淡淡笑道:“這些日子我太不像話,累得你扛了這么久,你就當(dāng)我死過一回,現(xiàn)下還魂歸來吧?”
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真正釋懷的笑容。
單明允強(qiáng)抑激動,快步走回他身畔,啞聲道:“我從不覺得辛苦,你能想通,就是最好的回報(bào)。”說著忍不住輕輕抱了抱谷競川,相識多年,每每都是他被谷競川強(qiáng)摟,這是自己頭一回主動擁抱人,想不到是抱這小子。
谷競川先是驚訝,又低笑著嘴欠一句:“你這力道不行,等我傷好了再給你來一個?!?/p>
祝玥暖梳洗完匆匆回來,進(jìn)門就看哥哥跟單大人抱在一塊,驚呼一聲又趕緊忍住,曲大人還在呢他倆干什么?忽地想起幾年前競川哥哥難得寫信回家,信里也就幾個大字"我打死不要成家",原來說的是這個意思?
正想當(dāng)作沒瞧見溜出去,卻又被谷競川叫回來,硬著頭皮走向床榻,訥訥地喊:“哥哥?!?/p>
谷競川不曉得這丫頭臉紅個啥子,還目光閃躲不肯看人,算了,毛丫頭一向古怪,正事要緊,他清清喉嚨,詢問道:“暖暖,哥想跟你討件物事,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