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初照睡不著,推開房門想就近走幾步。
他因著腿傷的緣故,房間安排在他們下午游憩的花廳隔壁,方便讓他休息養(yǎng)傷,想不到又因此看到吃驚的一幕。
前面那個是將軍么?他伏在窗邊干啥,做賊么?在自個的家?江初照直覺地要回房,裝作什么也沒瞧見,卻聽谷競川悄聲喚自己,又看他招招手,只得拖著腿過去。
“你在干嘛……”他湊近說了半句,就讓谷競川摀住嘴,警告地對他搖搖頭。
看來事關(guān)重大,他會意點(diǎn)頭,谷競川當(dāng)即松開他,仍是伏在窗邊細(xì)聽動靜。
“我下午找毛丫頭下棋,”谷競川面無表情地悄聲說,“他奶奶的一口回絕,我是三天兩頭都在家么?”
江初照不明白他說啥,又聽他忿忿道:“她不陪我下也沒什么,可她后來竟然去跟生人下,你說,我還比不上外人了?我倒要聽聽那是個怎樣的人,聽爹說,是他朋友帶著兒子來看對象,想說親戚的?!?/p>
說親戚不就是兩家成親么?江初照瞧谷競川一臉不悅,心里不忍,胸口悶悶的?!皩④?,我還是回房去吧,那什么,非禮勿聽。”他灰溜溜轉(zhuǎn)身就走,卻被谷競川一把摟住肩頭,差點(diǎn)叫出來。
谷競川一臉興味地打量他,壞笑道:“偏不讓你君子了,一道小人吧。”說著怕他跑了,又將他摟得更緊些。
江初照很是無奈,只得被迫聽著花廳里那對父女的夜半私語。
“爹還特別偷偷跟你說了,讓你下棋時讓著宋世侄一些,你卻毫不手軟,這不擺明讓人家下不了臺?姑娘家性子別太倔了,宋伯伯夸你厲害,你還聽不出言下之意?”
一陣沉默后,江初照聽到下午那個清亮的嗓音回答:“爹呀,我本來真打算聽您的,來者是客么,偏偏他們是來瞧媳婦的。我想過了,倘若連下棋這種消遣也得故作糊涂,那真進(jìn)了門,后半輩子該活得多憋屈?這才撒開了手去玩,順便看看他們反應(yīng)?!?/p>
江初照聽著,甚是同意,點(diǎn)點(diǎn)頭悄聲道:“言之有理,你毛丫頭不錯,活得很通透?!庇洲D(zhuǎn)回去接著凝神細(xì)聽。
谷競川看著他興致勃勃的側(cè)顏,只覺荒謬又好笑,剛剛還義正嚴(yán)詞的,現(xiàn)在聽得比誰都起勁???本來還有些不平埋怨的情緒,這會倒讓初照消去了大半。
江初照剛覺得肩頭一松,腰間就被托了一把,詫異轉(zhuǎn)頭,只聽谷競川耳語道:“差點(diǎn)忘了你腿疼,也不提醒我一聲?!?/p>
他臉上一熱,正要說自己站著不打緊,又聽得祝二小姐笑起來:“您可瞧見那宋哥哥臉色多陰鷙,同桌吃飯時還是謙謙君子,回去時連聲招呼都不打,弄得宋伯伯多不好意思?!?/p>
小丫頭很有一套啊,幾盤棋就試出人品了。江初照不禁對這連臉都沒瞧過的二小姐好奇不已。
“我知道您急著把我嫁出去?!蹦乔辶恋纳ひ袈爜碛行┫粒扒皫啄赀€說要留我一輩子,這會全不作數(shù)了?!?/p>
接著是一陣沉默,江初照偷偷打量谷競川,只見他垂著眸,不知在想什么。
“暖暖,爹想留你,競川也跟我提過,若你真不想嫁,他就接著照顧你一輩子無妨,可你這張臉不允許啊。”
祝懷安嘆口氣,耐心跟她分析:“緋緋已經(jīng)命定,將來要做太子妃,誰敢和殿下爭?可你不同,打兩年前就陸續(xù)有人要上門說親,爹只推說你還??;如今你大了,爹不先下手為強(qiáng),替你找個合意的人家,難道白等著哪天,不知根知底的誰,因?yàn)榱⒘塑姽κ裁吹?,把你討了去??/p>
江初照忽然不想聽了。
輕輕拉開谷競川的手,欲開口告辭,卻奇怪的發(fā)不出聲音,他咽了咽口水,沙啞道:“我想睡了?!?/p>
谷競川點(diǎn)點(diǎn)頭,打算扶他回房,卻忽聽祝懷安問了句:“你可會喜歡競川這樣的?”
窗外兩人同時止步,一齊貼回窗沿。
祝懷安覺得自己真是老了,腦袋不靈光,競川是他兒子沒錯,可做女婿也行啊。方才說著說著靈光一閃,會么?會吧。這倆孩子小時候相處得挺不錯,小打小鬧的也不要緊,歡喜冤家么,這么一來二去,互生情愫也不無可能。
祝玥暖跟不上他心思,不解地問:“喜歡他什么?”
“就是,”祝懷安覺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才接著問:“讓競川做你夫君可好?”
此言一出,不只祝玥暖驚得臉色慘白,門外二人同樣瞠目結(jié)舌。
“什么?”祝玥暖心下大駭,拔尖了嗓子,跳起來嚷道:“絕對不要!打死不要!爹您這會說啥呢?”
谷競川也是嚇得差點(diǎn)嘔出一口老血,他也打死不要啊!爹不能病急亂投醫(yī),將這銷不出去的毛丫頭硬塞給他哪……
“競川哥哥開玩笑沒分寸的,我好幾次差點(diǎn)死在他手上!”
祝玥暖在心里慘叫,整個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把握住自個親爹的手,嚴(yán)肅道:“再說他脾氣暴躁得很,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瞪眼,我、我看得出您打小偏心他,可您不能因?yàn)闆]有姑娘敢嫁他,就……犧牲我來著?!?/p>
媽了個疤子,這是人話么,誰說他沒人要?這死丫頭也不惦惦自個斤兩。谷競川本來聽祝玥暖拒絕,稍松口氣,豈料后話氣得他五內(nèi)俱焚,直想沖進(jìn)去理論。
江初照見他臉色先是蒼白、后又鐵青,大氣都不敢喘。這祝二小姐可是字句戳心哪,將軍也不怎么暴躁的,她怎這般嫌棄?瞬間有些忿忿不平,不忍心谷競川一腔情意教人喂了狗、傾了溝。
祝懷安同樣覺得自個閨女不長眼,輕嘖一聲,接著游說:“競川他多好,身長八尺、相貌堂堂,又精神又孝順,你不趁著……”
“他是好兒子、好哥哥,”祝玥暖迅速接過話,“可我只當(dāng)他是哥哥,從來不做他想?!鳖D了頓又認(rèn)真地道:“再說,若真得嫁人,我只愿嫁像爹這般的男子?!?/p>
祝懷安一愣,登時大樂,“唉呦我這機(jī)伶的小丫頭,”他笑嘆:“爹要你賣什么好?”
祝玥暖挨著祝懷安坐下,呵呵笑起來:“是賣好,也是真心話?!?/p>
谷競川挑了挑眉,狠狠扯出一個笑,扭頭對江初照道:“就她這樣的?嫁個鬼去!”
* * *
在谷競川印象中,賀友之從來不曾惹他生氣,今日他卻險(xiǎn)些被賀友之氣死。
用過午飯,大伙準(zhǔn)備要回燕門關(guān),谷競川跟家里人道別一番,扶著江初照剛要跨出大門,賀友之卻叫起來:“將軍你那翡翠簪忘了給?!?/p>
他不是忘了,只是不想拿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他深呼吸幾次,轉(zhuǎn)身回去,拉過祝玥暖的手,把簪子重重一放,咬牙笑道:“給你?!?/p>
祝玥暖臉色唰地慘白,愕然盯著手心玉簪。
‘你不想要就還我。’
谷競川剛要這么說,馬鳴山卻笑著湊上來,跟祝懷安與祝玥暖細(xì)細(xì)講來:“將軍這次去濠州買的,因?yàn)槎〗氵^幾日要行及笄之禮,這簪子可花了不少錢,聽說要二兩銀子啊?!?/p>
身旁幾人紛紛點(diǎn)頭贊同,他們沒一個對玉石珠寶有研究,都覺得一根簪子花上二兩銀子也太貴重了。
可祝懷安跟他們不同,他懂石頭。
這簪子一拿出來,他就暗暗心驚,聽到二兩銀子更是不肯相信,當(dāng)即從女兒攤開的掌心拿過來細(xì)瞧──翡翠簪色澤鮮麗奪目,入手冰涼、細(xì)膩溫潤,質(zhì)地晶瑩水靈、綠如翠羽,只有最古老的玉種,才有這似油似蜜的流淌感。
“帝王綠……”祝懷安喃喃道,費(fèi)解地望著谷競川。
爹為何這樣看他?谷競川捺不住,神色端正地澄清:“玉飾攤老丈說,這玉簪是他親自揀選、細(xì)細(xì)打磨的。”不是什么陪葬品,他心想。
祝懷安聽了這話更是迷惑不解,走兩步將簪子呈在陽光下端詳,但見簪上玉蘭栩栩如生綻放,每一勾勒、轉(zhuǎn)折都極為圓潤流暢,又匠心獨(dú)具地細(xì)琢蕊心,光線折射之下,花蕊好似流動般鮮活舒展,將這名貴玉石盡顯光華。
‘單憑這技藝與眼力,賣方絕無可能是個不識貨的,豈會二兩賤賣?那就是競川這孩子,把花費(fèi)的真實(shí)價錢隱匿了……為何這般?’祝懷安古怪地瞧著倆孩子,不知該不該說出來,當(dāng)著這么多人,他只微微一笑,把簪子交還女兒,意味深長地道:“暖暖,你競川哥哥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p>
* ?。 。?/p>
“可惜大小姐這兩天不在家,最美的卻沒瞧見?!奔o(jì)重九在馬背上唉聲嘆氣地埋怨。
谷競川這回也沒揍紀(jì)重九,只是看來悶悶不樂,同樣不說話的還有江初照,從祝王府出來,倆人都跟掉了魂似的。
單明允策馬趕上,往谷競川肩頭重重一搭,“喂,人家叫你呢。”
谷競川跟江初照一起回神,朝著單明允手指方向看去。一輛馬車駛近,走下一位年約二十的美麗姑娘,雪膚花貌、淺笑盈盈,對著谷競川輕聲喚道:“少爺?!?/p>
“默桐?”谷競川當(dāng)即下馬,看起來開懷不少,走近她打聽道:“你們不是還要過兩天才回來?”
“大小姐昨日接到消息,今兒一早就趕著回來,想瞧瞧少爺?!彼f著,轉(zhuǎn)身從馬車牽下另一名姑娘。
若非親眼所見,江初照很難相信世上真有這般人兒,美得令人屏息。
早前見到那祝二小姐,已覺她的美貌世所罕有,雖略帶稚氣,卻靈動可人;如今見了這位大氣溫婉、容色傾國的祝大小姐,他方才知曉,早前讀過的那些歌詠神女詩詞,并不是夸大騙人或全憑想像,只不過此女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他心跳得有些快,臉好像也熱了些,定定神,收回失禮的目光。哪知一轉(zhuǎn)頭,就看到身后幾人個個雙眼發(fā)直,原來不是只有自己失態(tài)啊……
他們呆呆看著谷競川與祝珵緋談笑,許是午后冬陽綿軟柔煦,這一幕好看得讓大伙都有些癡、有些醉。江初照恍恍惚惚中,聽得馬鳴山喃喃道:“默桐姑娘也不容易啊,都喜歡將軍這么多年,將軍卻毫無所覺?!?/p>
他這才回神去瞧站在祝珵緋身邊的姑娘,可不是么,所有人都在看祝大小姐,只有那姑娘目光一直落在谷競川身上,一雙美目滿溢柔情。這么明顯,將軍都看不出來么?該有多遲鈍?江初照心下冷汗。
“那你去告訴他?!眴蚊髟实暯釉?。
“我不去,說了他也不會信?!瘪R鳴山笑一陣,又去瞧祝珵緋。
谷競川聊到一半,獻(xiàn)寶似的喜道:“見見我新朋友。”說著大步回身,向著江初照伸出一只手。
他有些詫異,忙搭上那雙修長大手,翻身下馬,卻因?yàn)榧绷诵恍⌒膶⑸砹繅涸趹T用右腿上,一時使不上力,直摔在谷競川懷里,無端被抱了個滿懷。
除了谷競川,眾人均低低驚呼一聲。
江初照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丟臉,立時彈開站穩(wěn),俊顏微赧。
稍稍抬眼,只見谷競川整張臉都紅了,還有些恍惚。他暗道聲慘,自己連帶害的將軍丟人,遂清清喉嚨,解釋道:“大小姐,我腿前幾日受了傷,讓你見笑了,平日不這般的。”說完這話他已回復(fù)神色自若。
祝珵緋瞧著這跟自己年齡相仿的清俊少年,竟有種平日對男子不曾有的親近感,她捺下這奇異的感受,有禮微笑示意。忽想起什么,向谷競川打聽道:“爹那兒有很好的傷藥,你可有幫這位朋友要了來?哥哥?”她伸手在谷競川面前揮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