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元望舒身邊的秦總管前來報喜,祝玥暖和玉想已經(jīng)足不出戶一個月了,都快悶出病來。
祝玥暖悶悶地?fù)芘遄?,自個下棋也沒意思,早知如此,還不如從家里多帶幾本無關(guān)痛癢的書來。她趴在案上,見門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秋陽金燦,一顆心直往外飛。
‘娘娘大喜,陛下說了,容芷軒不夠大,關(guān)得娘娘發(fā)慌,成日往外頭跑,既然小廟容不下大佛,另修一處樓閣與您,讓您可安然度日,不再憋屈?!?/p>
‘陛下還說,是他管束不周,致皇城上下對娘娘沒個輕重,為不教周越看笑話,日后必嚴(yán)加整飭。任何與娘娘尊卑不分、僭越無禮之人,一概嚴(yán)懲不貸,請娘娘盡管放心?!?/p>
喜個頭!她豈聽不出這弦外之音,元望舒根本故意的。她要再出去,撞誰害誰,可不能像瘟疫般四處降災(zāi),只得滿腹苦水往肚里吞……
“想想,咱那張皇城輿圖呢?”
“你今兒要出去啦?”玉想聞言精神一振,快速起身翻出那張寶貝。
祝玥暖見狀,有些過意不去,輕拍她手解釋:“不是要出去,就是看看?!?/p>
攤開圖紙,祝玥暖找到那正在翻修的樓宇所在,尷尬一笑。果然離勤政殿十萬八千里遠(yuǎn),算是不幸中大幸了??磥肀菹抡媸呛苡憛捤 ?/p>
在吉日喬遷時,終于見到那新修樓宇,確實華美堂皇,甚至是過分雕琢了。元望舒不可能對她這么好,搞成這樣只怕是……
“娘娘可還滿意?”
聽得秦總管如此問,祝玥暖愣愣回神,扯出笑,不自在道:“這怕是太奢華浪費了……”
“陛下可是為了娘娘歡心,投注了大量人力、銀錢。這些從前在大燕,也只有太后娘娘享此殊榮。陛下說了,娘娘既國色天香,是該嬌養(yǎng)著,不能怠慢周越遠(yuǎn)來貴客。陛下決定的事,朝臣們也不敢置喙,娘娘只管享受便是?!?/p>
此番聽來祝玥暖杏目圓睜,只覺五雷轟頂。
她沒要他這樣做呀,傳出去豈止壞了她名聲,更讓周越教人誤會豪奢浪費、禍水誤國,簡直冤死她!
秦總管火上澆油道:“娘娘請看,此樓名為"珵琰閣",乃陛下親手題字,說是淮揚郡主必定喜歡?!?/p>
祝玥暖聞言抬首,看著元望舒那筆力雄渾的牌匾,眼角抽得厲害,忙伸手按住,強顏歡笑地謝了恩。
送走秦總管,玉想滿心歡喜挽著祝玥暖,雀躍道:“陛下待你挺好的,可見已既往不咎,你瞧,這樓還有大小姐的閨名在上頭,可巧了?!?/p>
祝玥暖呵呵一笑,慘然道:“你可看清楚了,這是活生生的鄭伯克段于鄢啊!”看她一臉迷惑,祝玥暖咬牙道:“我就問你一句,咱們來這三個月了,他可有正眼瞧過我?”
“大婚夜!”玉想很快答道,“當(dāng)日陛下把你瞧得可仔細(xì)了。”
祝玥暖臉上一紅,“那不算?!边@丫頭真是能答得上就成……她氣惱道:“方才秦總管轉(zhuǎn)述的,句句諷刺,就我這樣的,還國色天香呢?”祝玥暖頓了頓,“珵琰閣?”她差點呸一聲,“就是損我,讓我回回進(jìn)門都提醒自個德不配位?!?/p>
玉想見她又羞又惱,不明就理道:“二小姐,你生得也很好看呀,何必妄自菲薄呢?”
聽她寬慰自己,祝玥暖順了口氣,哪知玉想接著說:“大小姐本就是天仙般的人物,任何姑娘同她相比,都跟雜草似的,咱別跟她站一塊得了,你也別往心里去?!?/p>
雜草?她倒沒這樣想過自己,祝玥暖登時無語。這話若是競川哥哥說的,她當(dāng)場就翻臉了,偏出自心無城府的玉想,只能是實話,遂搖搖頭,吁了口氣。
“壞了,”祝玥暖伸手握住玉想,“記得咱剛?cè)チ宅樂荒谴?,秦大娘還以為我是長姐,想看我舞上一曲的?!遍L姐是當(dāng)世聞名的美人,名號可響了,莫說琳瑯坊,只怕多數(shù)人都以為,陛下迎娶的是"淮揚郡主──祝珵緋"。
“那又怎么個壞法?”玉想不解。
祝玥暖絞著小手,臉色慘白道:“中秋飲宴在即,那陛下該不會讓我當(dāng)眾舞上一曲吧?”不會這么殘忍……不,這可難說。
玉想聞言驚呼一聲,“那二小姐你倒是快練呀,還成日晃悠?”
“這是一朝一夕練得成的?”祝玥暖一臉駭異,“你忘了從前長姐練舞,吃了多少苦頭?”她就是怕疼,才一日拖過一日,沒跟著練。想起從前逃課還沾沾自喜,當(dāng)真悔不當(dāng)初。
“那琵琶或古箏什么的,你多少會些吧?”玉想又問。
祝玥暖虛弱一笑,“咱倆形影不離,你何時見我搗鼓那些?”這些也是長姐專精的,可恨她白白將師父放在身邊十幾年,竟沒習(xí)得一招半式傍身,事到臨頭沒一樣拿得出手。
玉想臉色發(fā)青,嚴(yán)肅道:“那可怎生是好?若真如你所言,到時丟的可不只是你自個的臉,還是祝王府跟周越的臉呀?!?/p>
這話倒是不錯。祝玥暖頭皮發(fā)麻,她從未想過不學(xué)無術(shù)是如此罪無可恕。
* ?。 。?/p>
從前除了年節(jié),祝玥暖最喜中秋,前者熱鬧歡騰,后者曠遠(yuǎn)幽謐。她會早早備下許多歌詠清風(fēng)明月的詩詞,在庭院就著飄香十里的桂花,和玉想一面談笑,一面寫成花箋。待中秋當(dāng)夜,全家于院中賞月小酌,爹會隨手翻花箋,就著上頭詩詞續(xù)作揮毫。她每每瞧得入迷。
今年她可沒這閑情雅致。
祝玥暖坐在元望舒身邊,對著大殿堂下百來位朝臣,場面浩大屬平生未見。她深怕自個行差踏錯,動都不敢動,打直了背脊端坐,暗忖:‘出嫁前想得太輕巧,這做皇后滋味可不好受?!?/p>
正心下惴惴,忽聽元望舒朗聲道:“佳期一敘,眾卿不必拘禮,今年有勞諸位,日后仍須仰仗眾卿襄助?!彼f著起身,向堂下眾臣舉杯致意。
祝玥暖當(dāng)即同眾臣一齊起身舉杯,又見眾臣齊聲還禮,余音響徹大殿,頓感廟堂之高,有些招架不來。
才剛頂著沉沉鳳冠坐下,竟接著聽元望舒道:“朕這新后,是周越王府貴女──淮揚郡主,在場許多卿家是頭一回見。”
祝玥暖注意到,"淮揚郡主"四字一出,堂下聳動左右,人人瞬間將目光投在她身上。究竟是元望舒害她;或長姐盛名遠(yuǎn)播害她;還是自個力有不逮,名不符實害的自己,她竟無法捋清。
除了曲慕濤,眾臣皆有些惋惜之色,看來外界對淮揚郡主過譽了。娘娘算得上標(biāo)致,可稚氣未脫,與眾人耳聞的傾國傾城,總有差距,不免由好奇轉(zhuǎn)失望。
“素聞娘娘姿容傾國,確是百聞不如一見,天生麗質(zhì)、艷冠群芳?!碧孟乱怀祭事暤馈?/p>
這人說話不老實。
祝玥暖分明見他方才和許多人一樣,失望之情表露無遺,如今又睜眼瞎話夸自己?
話音方落,竟又有另一人接話道:“娘娘才貌雙全,歌舞更是當(dāng)世馳名,臣等今日得見廬山真面,實屬生平大幸。”
不是她呀!祝玥暖暗暗叫苦。
元望舒并不解釋,任由眾人誤會,甚至順?biāo)浦鄣溃骸盎屎髞泶笱嘁褦?shù)月,朕還未見她起舞?!?/p>
此話引得堂下一陣鼓噪,聽陛下之意,似是也好奇?另有一臣借著微醺,大著膽詢問:“不知娘娘今日可有雅興一舞,教臣等開開眼界?”
登時堂下又是一番交頭接耳,眾人熱切企盼地等著她。
“不,我……”她壓根跳不上!“本宮這雕蟲小技,難登大雅之堂?!彼龔娮枣?zhèn)定道。
“皇后過謙了?!痹娲判陨ひ粼谏韨?cè)響起,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情。
祝玥暖愣愣轉(zhuǎn)頭,見他和顏悅色地瞧著自己,般般入畫的眉眼極為溫雅,更顯清俊。她頓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暗叫:‘爹呀,還真有這樣的人,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竟是蛇蝎心腸……’
“朕忽想起,皇后前些日子腿腳不太方便,今日怕是不能起舞,得好生休養(yǎng)?!痹嬖掍h忽轉(zhuǎn),含笑看著她。
她該接話么?這是給她臺階下?陛下在想什么?
正驚疑不定,又聽元望舒朗聲道:“但這手倒是沒什么問題。”他明朗一笑,“素聞淮揚郡主歌舞精妙,樂器亦是不遑多讓?;屎罂稍府?dāng)眾演奏一曲,教大燕諸位有幸得聞天籟?”
她聞言倒抽一口冷氣,陛下是不是去琳瑯坊探過路了,知她學(xué)無所長?既都準(zhǔn)她不跳了,這次再推豈不拂他顏面,那…會不會借題發(fā)揮,讓她更難堪?祝玥暖騎虎難下,無所適從。
曲慕濤見狀心下不忍,大庭廣眾卻無法相勸,終是愛莫能助,望舒真是太過火了。
祝玥暖心急如焚,她手確實挺靈活,可從未摸過樂器呀,平日碰最多的……她忽然靈光閃現(xiàn),直覺地朗聲道:“本宮初來大燕,深感此處風(fēng)光秀麗奇崛,非從前周越所能及?!闭f著起身款款施禮,續(xù)道:“若在座各位不棄,今日容小女子獻(xiàn)上一幅大燕山河圖吧!”
此言一出,堂下沸騰一陣,歌舞平日常見,這當(dāng)眾揮毫表演,許多人都未曾見識。有些嗜舞文弄墨的朝臣更是按耐不住,當(dāng)即拱手一揖:“臣等拭目以待?!?/p>
畫畫?他就不信這丫頭能畫出什么名堂。元望舒心下冷笑,任由她轉(zhuǎn)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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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好筆墨,大殿長桌上展開一卷偌大圖紙,陽光自天井灑落紙上。
祝玥暖換了一身輕便衣飾,環(huán)顧左右,眼見群臣繞桌而立,目不轉(zhuǎn)睛,竟有些怯場。作畫這事,她有時興致好,一天兩三幅也有,可當(dāng)著這么多雙眼睛畫,還是頭一遭。
她自玉想手中接過筆,剛蘸了墨水,一不留神那筆竟脫手,一路滾了出去。玉想忙追著將筆尋回來,重新交回她手上。
這是什么壞意頭?她可從未掉過筆。
氣氛一時尷尬。曲慕濤輕揉眉心,不忍卒睹;元望舒卻是橫眉冷對,坐等好戲。祝玥暖下意識瞥了元望舒一眼,見他一臉不屑,態(tài)度充滿不耐。
他輕視的眼神反教祝玥暖膽魄漸生。
爹曾說過,她是在任何惡地也能盛開的花朵,她豈能辜負(fù)爹,讓人小瞧祝王府、小瞧周越?當(dāng)即凝斂心神,只專注在眼前畫紙。
山河圖起筆時,秋日金風(fēng)穿堂,輕拂祝玥暖發(fā)絲、衣袂,當(dāng)日行經(jīng)大燕國界時景色歷歷在目。
祝玥暖甫開口,嗓音清越悠揚:“點蒼山,山勢縱橫,崢嶸疊翠。”她纖纖素手一落款,筆鋒蒼勁,霎時崛起壁立千仞、重巒雄偉,其峰凌云,氣勢壯盛蔚然,具王者氣象。
眾皆嘩然,料不到娘娘年紀(jì)雖輕,下筆竟如鐵劃銀鉤,剛猛狠烈。尚自震驚,又聽她道:“飛瀑直下,磅礡為河,光涵萬里寬,碧倒千山影。”
祝玥暖筆勢翻飛,靈活舒展,勾出銀龍臥壁,傾瀉而下,化作萬馬奔騰,恢弘跌宕、浩瀚恣放。撲面而來的水勢彷若教人身歷其境,如臨碧波萬頃、駭浪浮天。她身姿纖弱,皓腕凝霜,卻是筆力千鈞,氣貫長虹。
此番懾人心魄,元望舒難以置信,只覺胸中氣血翻騰,無法平靜,不由得站近些,想看個分明。
祝玥暖對此渾然不覺,全神貫注。筆鋒急轉(zhuǎn),滔滔江河并不奔往大海,反流勢平緩成溪,支流四散。一改先前凌厲揮灑,運筆輕巧婉轉(zhuǎn),遠(yuǎn)方蒲柳、扁舟各顯意趣;良田林野錯落有致,頗有水育萬物,生機(jī)盎然之意蘊。足見繪者胸襟自由曠達(dá),不只江山萬里,更關(guān)照人寰。整幅畫濃淡有致,剛?cè)岵?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