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讓朕來?”他溫言詢問,教玉想一愣。
這該如何是好……玉想舉棋不定。
“朕保證不弄疼她。”他懇切地等著玉想。
這樣的他讓玉想有些陌生,遲疑片刻,她將托盤輕輕放在榻上,退回一旁。
看著祝玥暖手腕青紫,元望舒熬了兩日兩夜的眼眸益發(fā)通紅,他輕輕將傷藥敷在她手上。
‘瞧著挺唬人,實(shí)際沒什么感覺。臣妾自小磕磕碰碰慣了,并不怕疼?!?/p>
他揉揉眼,顫著手繼續(xù),打開她衣襟,仔細(xì)輕柔地把藥敷在她胸口上怵目的瘀痕。
一整瓶的鶴頂紅……這死意該多堅(jiān)決,祝玥暖性情剛烈,他一向深知,他如何能做出這種事?
“朕錯(cuò)了?!彼驼Z。
玉想吃了一驚,又看他溫聲對祝玥暖道:“待你好起來,想去哪、做什么,朕無不答允,你…你別放棄,你心里定是恨透了朕……”
玉想原本對他惱恨不已,如今見他痛悔神傷,也是心中不忍,猶豫了一會,溫和地細(xì)聲說:“陛下,娘娘不恨您,她心里是極喜歡您的。”她眨去淚水,悶聲續(xù)道:“奴婢同她一塊長大,也只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夫人過身,一次…是那日自勤政殿回來?!?/p>
兩次?祝玥暖又豈止哭過兩次。
“娘娘說,您是一國之君,一個(gè)不痛惜江山的皇帝,決不是個(gè)好皇帝。她情知此次誤會,您是…因太后才疑她……娘娘沒有怨您的。奴婢估摸著,她只是…只是太累了……”
曲慕濤勸過他,曲慕濤分明勸過他。
玉想強(qiáng)咽哽咽,輕聲勸道:“您要保重,娘娘不會樂見您如此的。”
她以為這是安慰,卻反教他心如刀割。元望舒埋首良久,啞然低聲道:“多謝?!?/p>
* ?。 。?/p>
“陛下,陛下。”
元望舒睜開眼,見祝玥暖笑盈盈望著自己。月光清亮灑在她身上,小姑娘姝麗的嬌顏粉澤若膩,透著淡淡紅暈,猶如三月桃花初綻,與整個(gè)庭院相映生輝,倆人原是在別院回廊下。
“你若睡在這,豈不是要著涼?”她說著,將大氅披在他身上,輕輕靠著他。
“朕睡了多久?”他似乎作了一個(gè)很駭人的夢,卻想不起夢了些什么。
“就一會,這么大的人,還同娃娃般打盹呢?!彼p笑著答他。
她始終看著天際,元望舒好奇地湊近她頰畔,順著她視線看出去,溫聲笑問:“你在看什么?”
“織女星?!弊+h暖遙指天邊,有些失望地接著說:“這季節(jié)見不著牽牛星的。”
“別看了,徒增傷感。”他按下她的手,說不上何以心慌。
祝玥暖輕輕搖頭,淡淡道:“我從不覺得他們的故事傷感,即使不能朝夕相伴,他們的心卻是在一起的。"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有多少人能同他們般幸運(yùn)?后羿嫦娥或許更令人唏噓,縱無銀漢相隔,終是心各一方?!彼郎\淺笑著,眼中卻盡是落寞,輕輕地道:“因?yàn)槿耸菚兊摹!?/p>
元望舒忽覺一股巨大的哀傷,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朕不會變。他想開口,卻啞然失聲,只見她浸在冷溶溶月色中,似幻似霧看不真切,明明近在咫尺,想伸手擁住她,卻始終不能……
“陛下,陛下?!?/p>
他讓小婢搖醒,自案桌抬首,竟不知自己何時(shí)睡去。
“您快瞧瞧娘娘……”
元望舒惶然站起,轉(zhuǎn)身見玉想和曲慕濤繞榻而立,他心里一陣緊縮,急奔近關(guān)切。祝玥暖蒙蒙醒轉(zhuǎn),只覺光線刺眼,悶哼一聲﹐難受地?fù)撟⊙劬?。曲慕濤即刻命人關(guān)窗,欣喜地轉(zhuǎn)向元望舒,卻看他臉色一變,搖搖頭立于簾后,并不上前查看。
她重新睜開眼,舉目就著昏暗的光線適應(yīng)一會,瞧見玉想和曲慕濤喜形于色,專注地看著自己。
“娘娘……”玉想輕哽,一把摟住她,多日來的恐懼總算得以放下,靠在她頸畔低泣。
祝玥暖此刻還沒完全回神,下意識輕輕拍她背,幫她緩緩。
曲慕濤溫言詢問:“娘娘現(xiàn)下覺得如何,可會胸悶或呼吸不暢?”
祝玥暖搖搖頭,嘗試坐起,玉想趕緊抹抹眼,扶著她將她安頓好。
“陛下?!彼穆暤溃南虑屏艘粫?,低眸出神。曲慕濤欲言又止,瞥了身側(cè)的元望舒一眼。
祝玥暖輕聲地說:“我那會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甚至還…陛下他…肯定惱得很……”她埋進(jìn)身側(cè)玉想懷里,哽咽問:“他是不是再也不睬我了……”
元望舒怕嚇著她,怕她不待見他,想不到她第一個(gè)要找的卻是自己。
忽地一雙手握住她。祝玥暖一抬首,卻仿佛不認(rèn)得他,怔忡落淚。
“頭發(fā)……”她摀住嘴,虛弱驚呼,“陛下的頭發(fā)……”怎么會這樣?
元望舒幾日憂懼煎熬,原本如緞黑發(fā),竟催生縷縷秋霜。祝玥暖捧著他長發(fā),心碎無限,一時(shí)激動咳嗽不止。此舉嚇壞三人,曲慕濤急急探脈,略松口氣,用眼神示意另外兩人無礙。
元望舒當(dāng)即坐在她身畔,輕拍她背,讓她緩下咳嗽,卻止不住她流淚,心下著急。
“朕還不得不信這前世今生之說?!彼洳环赖溃裘即蛄孔+h暖,咬著牙,一字一頓:“許是前世掘了你祖上的墳,今生你就是氣不死朕,也要活活嚇?biāo)离??!?/p>
祝玥暖一愣,忽地笑出來,教眼眶又落下兩滴清淚,心中一酸,抱著他泣不成聲。
元望舒摟著她,柔聲哄道:“別哭了,不過是頭發(fā),只要……”他略微沙啞,“只要你平安?!?/p>
* * ?。?/p>
祝玥暖又在珵琰閣歇了幾日,讓太醫(yī)院就近照看。河西走廊一事未完,珵琰閣卻已解除禁閉,太醫(yī)們進(jìn)出不再拖著大隊(duì)人馬,元望舒和曲慕濤每日都會過來一趟。
說也奇怪,大燕拿下南凜不久,河西走廊的周越駐兵也撤得干凈,就似一切從未發(fā)生。祝玥暖曾表明想捎家書回去詢問此事,元望舒卻讓她照往日去信即可,不必再過問駐兵一事。
這幾日祝玥暖感覺精神些,宿在勤政殿。元望舒對她一如既往,可入了夜他卻頻發(fā)夢囈,回回都是叫著她的名字,大汗淋漓驚醒。
“陛下、陛下?!弊+h暖握住他在空中揮舞的手,將他搖醒。
他定定神,松開緊握的手,雖疲憊更多的是慶幸,“朕又發(fā)夢了,嚇著妳了吧?!?/p>
祝玥暖搖搖頭,拭去他額上冷汗。
“明日起你還是宿在珵琰閣吧?!彼麥匮蕴嶙h。
她看著他并不答話,心下犯愁,安神湯無效的,心病仍得心藥醫(yī)……她忽然靈光一閃。
“望舒,咱們要個(gè)娃娃吧!”
“???”元望舒一臉詫異。
祝玥暖湊近他,熱切地游說:“娃娃多好啊,你看這張榻,這樣大。”她說著,小手使勁拍了拍床,“只有我們倆不是太空了么?咱要他十個(gè)八個(gè)娃娃,豈不大大熱鬧?!?/p>
元望舒驚得搭不上話,略遲疑地問她:“你可知道……娃娃怎么來的?”
她臉上一紅,俏生生地覷他一眼,正色答他:“本來一知半解……那、你不是教過我么?”
他教她……元望舒大感意外,面紅耳赤地訓(xùn)道:“你又若無其事說這種話!”這丫頭腦子都是些什么?
陛下這會在不好意思?陛下難得不好意思啊!祝玥暖登時(shí)一樂,骨子里的頑劣心被挑起,撫著他俊顏,湊近輕聲道:“我多喜歡你生氣的樣子,惱得七竅生煙,目光灼灼。”
他在哪聽過這句話,為何如此熟悉?
他驚疑不定的神情更是逗得她呵呵一笑,借機(jī)吻上他的唇。這鮮少發(fā)生的主動親近教他不知如何反應(yīng),唇齒間的芳香柔軟卻令他逐漸走神。
正自迷醉,祝玥暖移開唇,開懷笑問:“如何,我學(xué)得有六七分像你吧?”
這丫頭不是普通掃興啊……元望舒沉吟一會,挑眉道:“差距甚遠(yuǎn)?!?/p>
她笑著輕推他一把,正覺不好意思,他湊近她耳畔,低語道:“教你新的?!闭f著環(huán)住纖腰,欲輕輕放倒她。
祝玥暖這下真有些慌,握住他手,正色提醒:“陛下這次可得溫柔些,上回很疼的。”
元望舒耳根發(fā)燙,一陣心疼愧疚,柔聲地安撫:“嚇著妳了吧,朕往后再不飲酒?!?/p>
“那多可惜!”祝玥暖急得叫起來,又陶陶然續(xù)道:“陛下微醺的模樣,是很醉人的?!?/p>
才剛說完她又……她這張嘴真是……他一陣荒唐尷尬,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看她既往不咎,心下好奇地打聽:“你不怨朕當(dāng)日對你……”
“我知道你為何如此。”要是早些讀到長姐的信,她也不用吞那鶴頂紅,還累得陛下……祝玥暖輕撫他的發(fā),低低地說:“你是怕我回周越?!痹媸呛纹潋湴恋娜耍?dāng)夜心里的痛苦必不亞于自己,想到就心疼,又豈會怪他?
思及此,她輕輕摟住他,“陛下太多心啦,早就走不了?!鳖D了頓干脆坦白道:“實(shí)話跟你說,那日蓋頭揭下,我見了你,就覺得自個(gè)走不了了?!?/p>
“這朕倒是不信了。”他輕輕拉開她,一雙黑眸炯然有光地上下打量她,質(zhì)問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何以三番兩次的氣朕?”
“沒有哇,”祝玥暖大驚又有些冤枉,著急解釋:“除了大婚當(dāng)夜是刻意氣走你,之后再也不曾?!蹦菚膊粯芬猓褪钦盏f的做罷了。
不是存心的都這么厲害,若是存心,還不教他嘔出幾十兩血?元望舒又有些呼吸不暢,咬牙笑起來:“那敢情是朕心胸狹窄了?”
“要不陛下您日后要說清楚些?!彼齽偯摽诰途X不妙,見他又快發(fā)作,祝玥暖急道:“陛下你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誰知道你想些什么,又氣些什么?不如跟我學(xué)學(xué),坦白些多好?!?/p>
他冷嗤一聲,緩緩點(diǎn)頭,“朕能同你這般,心思坦蕩、一覽無遺的治國?”簡直荒謬。
“治國你盡管君心難測,這坦蕩么,主要是治我?!彼淇斓亟ㄗh,一抬眼卻怔住,陛下何以這么看著她?
元望舒輕輕撫上她面頰,喉口滑動,卻終究什么也沒說,驀地將她攬入懷中,他抱得很緊,她可以感覺他在顫抖。
良久,她才聽他在耳邊,沙啞道:“此番說得極好,極好?!?/p>
“那陛下是答應(yīng)了?”她忽然落下淚來,分不清是喜悅是心酸。
“朕還能怎地?”他笑道。
究竟是誰治誰,元望舒此刻心中一片清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