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于啊,又買這么多菜,女朋友要來找你?”
垂枝苑門口,深藍色保安制服的大叔牽著大黃狗樂呵呵和面前的男生打招呼。
葉尾卷邊泛黃的桂花樹下,一身淺色針織外套的男生安靜頷首,握緊裝了新鮮菜品的塑料袋提手,開口:“是,她要來?!?/p>
“你們小年輕感情好啊?!?/p>
于望秋垂眼笑了一下,緩步進了小區(qū),背影都繚繞著一層若有似無的喜悅,和枝梢晚開的花粒一樣,在風里震顫、刮落、打著旋墜下。
但這份喜悅只持續(xù)到開門就戛然而止。
只拉開了一半窗簾的客廳中央,短發(fā)齊肩的女人抱著臂,背對門口的位置,安靜看著茶幾上弧形清澈的玻璃缸。
被最近常來的女孩喂得胖了些的金魚在里面焦慮地擺尾游蕩、橫沖直撞,悶悶撲向透明玻璃缸壁又退回,印著豎直紋路的魚尾慌張擺動、卷起一圈又一圈不息的波紋,直到那雙無法閉合的青白魚眼透過虛空看到他,不動了。
于望秋收回視線,把手頭的東西放去餐桌,叫了她一聲。
“媽?!?/p>
“誰允許你這么叫我的?”
女人的聲線冷冽、帶著從初秋龜裂土地的縫隙中透出來的森涼寒意,像明晃晃的劍刃,剖開他的肩背。
于望秋垂肩半闔眼,依舊安靜:“抱歉,您今天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你還好意思問我?于望秋,你不清楚自己做的事?”秋漫已經轉過身,深黑的西裝被打理得沒有一絲褶皺,柔順貼合她的身體,和她整個人一樣,尖銳、鋒利、讓人膽寒。
于望秋動作不停地把東西往外拿,頭也不抬:“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女人的聲音帶著諷意:“要不是你爸那個養(yǎng)子找到我,我都不知道你勾搭上市長的外甥女了,你現在和我說你不明白?怎么,于望秋,你也要學你那個丟人的父親,做這種靠女人上位的勾當嗎?。俊?/p>
咔。
橙色汽水罐被放去瓷石桌面,碰撞出脆響,如同剛才那尾在缸中掙扎亂撞的魚。
旁邊是男生頓住的手指,順著往上,于望秋的表情有茫然和怔愣,但這一切都沒有給他的情緒帶去多大的波動,很快那雙眼睛就重新靜下去,下方唇瓣掀開:“我不知道這些,我只是喜歡她而已,我并沒有要……”
“閉嘴!”
砰——
有東西墜落在身旁,啪嗒炸碎,瓷片散落一地,在兩人的腳邊滾落、飛濺。
然后是血,黏膩潮濕的、滴答從指縫涌出的、稠密淋漓地淌過額間、臉側、指腹,悶鈍墜地,化作瓷片上猩紅的刃。
于望秋捂著額頭后退兩步,反手撐在桌沿,腦中嗡鳴一片。
前不久剛被于岐山砸傷的地方添了新的、更重的、更為可怖的血口。
“于望秋,你有什么資格說喜歡?”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有多惡心?你也配談這兩個字嗎?你還要不要臉!?”
一個字一個字砸進他心頭。
剛才還冷漠銳利的女人此刻全然化作失態(tài)癲狂的獸,瘦削干枯的臉上是扭曲的恨意,濃艷的紅唇極盡殘忍地吐出刻薄的字句。
“你以為像你這樣的人能得到什么真愛嗎?你想都不要想!”
“你以為她有多喜歡你嗎?不過是可憐你而已!”
“需要我提醒你嗎?你的名字、你這個人本就不該存在!像你這種怪物遲早會被人丟掉,你就不配得到一切!”
“你怎么不去死?你為什么不去死?!”
你為什么不去死?
從小到大,這句話他聽過太多次了。
到現在已經完全不會有任何的觸動。
額骨劇痛一片,他在眼前半邊猩紅的畫面中看清了腳邊的碎瓷片,外圍是橙色的,那是他特意定做燒制,準備送給牧箏桐的陶瓷杯。
被摔壞了。
好難過。
他終于扯開泛起腥銹的喉管,聲音淺淡得快要消散:“她不會……”
她不會丟掉他的,她承諾過。
“閉嘴!閉嘴!”
秋漫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他身前,手下一點沒收力,直接把被血染了半邊臉的人推撞到墻上,肩骨悶出鈍響。
“她遲早也會不要你的,于望秋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賤種就該直接消失在這世上,什么真愛什么幸福的春秋大夢你做都不要做!”
于望秋不說話了。
手掌從額間拿下,潮熱澀紅一片,沿著掌紋流淌、燒灼。
他靜靜聽著咫尺之距的辱罵,身體逐漸麻木,呼吸那么淺那么細,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
但是沒有。
在女人停歇的空檔,于望秋猝然開口:“您和舅舅最近怎么樣?”
所有聲音乍停。
只有那條魚,沒有絲毫眼力見的金魚,還在一刻不停地甩尾拍打缸壁。
嘩啦。
嘩啦。
啪嗒——
“怪物。”
秋漫搖搖欲墜地后退了兩步,仿佛眼前的于望秋是什么洪水猛獸,頃刻間就可以取人性命,而她從一開始的施暴者化作四下逃竄的受害方,只能用驚懼憤怒的眼看著他。
“怪物、你這個怪物,你怎么會知道、你怎么……”
“我很久沒去見過外公外婆了?!庇谕锾鹧劢?,哪怕一邊被鮮血浸濕,他也沒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就這么和眼前的女人對視。
隔著臟污的血、滿地的碎瓷片、這么多年來沉重堆積的痂痕,和他的母親對視。
“雖然他們不會想見我,但或許他們會對您和舅舅的事情感興趣?!?/p>
卻是用最慘烈的話撕開他們之中最后的掩飾,自此一切分明。
高跟鞋底踩碎瓷片,秋漫搖著頭,迅速遠離這個陌生到讓她感覺可怕的男生,口中不斷念叨、辱罵,像喃喃自語。
“怪物、魔鬼,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可怕的兒子,我怎么會……”
她想逃離這里。
于望秋也沒有阻止,就那么站在原地,看著她用慌亂的姿態(tài)離開,留下一地瘡痍。
良久。
長長的嘆息轉進室內空寂,于望秋繞過地上橙色、白色、紅色交織而成的破爛災景,合上了大門,才又去浴室,脫掉滴了血的衣服,洗干凈身上的臟污,在鏡子里看清了自己額頭上的血口。
該說是幸運嗎?
陶瓷杯沒有直接砸上他的額頭,不過是在他身旁的桌沿炸開,飛濺起來的瓷片滑過紅痂尚未褪完的額間。
再添新傷。
流了很多血,不過也沒什么大問題,他早就習慣了受傷,現在也只是簡單消毒處理后找了塊裁剪很小的敷料貼粘上去。
放下額發(fā),剛好可以擋住。
不能被主人看見。
處理好自己,于望秋才轉回客廳,動作利落地拾起散落各處的瓷片,掃干凈碎屑,拖去血污。
瓷片被他一塊一塊拾撿起來,團抱去盥洗池清洗干凈,橙白的碎片盈著水光顫顫,很漂亮、很干凈,可惜。
碎了就是碎了。
破成這個樣子,肯定粘不回去了。
于望秋盯著那上面映出來的、自己含糊不清的影,平靜地想著沒關系。
只是杯子碎了而已,這也不能代表什么,他可以重新去做一只,反正她還不知道。
他可以晚一點再送給她,總之不會像秋漫說的那樣,她不會不要他的。
他不是賤種、怪物、魔鬼。
他是牧箏桐的小狗,是她唯一的小狗,不會隨意拋棄的小狗。
門鈴響了。
在原地靜立了半晌后,于望秋終于遲緩地想起。
是她來了。
*
牧箏桐正想去輸入密碼的時候,眼前深黑的大門從里往外打開,然后是還帶著一身濕涼水汽的人,如同她第一次來這里那天一樣,將她抱了個滿懷。
他身上好冷,還在顫抖。
“桐桐……”
“于望秋?”牧箏桐疑惑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感覺到異常的涼意,皺眉:“你怎么了?你身上好冷,感冒了嗎?”
“沒有、沒有?!庇谕飺u頭,手臂如同濕冷纏人的蛇,滑膩地卷住她的腰,一圈一圈,細細纏絞,裹入身體里。
“我沒事?!?/p>
他回,不知道是在說給她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沒事、沒事…我只是,好想你?!?/p>
“我…”陰冷潮濕的發(fā)梢蹭上脖頸,腰身被箍得死緊,牧箏桐快要喘不過氣,努力拍他肩膀:“我不能呼吸了……”
于望秋動作很快地撤了手:“抱歉?!?/p>
他扯了個笑出來,攥著她的手進去,沒有任何不對勁:“我以為你會早點來,太想你了?!?/p>
“啊…我沒遲到吧?”
“沒有。”門被合上,于望秋攏著她的手指,聲音低下去、放平:“只是我想見到你,一直都很想見你?!?/p>
他今天好像格外強調想她這件事。
但是以前也差不多,喜歡她、想見她都是于望秋愛掛在嘴邊的話,所以剛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后,牧箏桐就沒再多想。
“馬上六點了,你吃飯了嗎,我買了菜,你上次說想吃糖醋小排我學會了,我現在就去……”
“先等一下?!蹦凉~桐打斷他,沒有忘記今天的正事:“我有話想和你說?!?/p>
于望秋停下動作,很輕地笑了一下看她:“什么?”
“嗯就是……”那些組織好的措辭在舌尖來回倒騰,牧箏桐終于是把它們吐出口:“于望秋,我覺得我們最近的行為有點、嗯…太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