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檐確實又和人爭起來了,但并不是趙白河想的那種。
鎮(zhèn)上就這么栽蔥似的一條獨街,開始的時候趙白河一去一來找了兩遍,但無果。
他手插在褲兜里,微微皺著眉,心想這兒又沒岔路,理論上絕不可能錯過,該不會是被人販子捉去了吧。
直到開始找第三遍,他聽到了周檐的聲音。
聲音從鎮(zhèn)中學(xué)邊上的斷頭小巷里傳來。老實形容的話,周檐本身的聲音是清澄明凈的那種,這一點在他小時候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他會跟在趙白河屁股后頭,脆脆生生地叫“哥哥”??哨w白河這次時隔四五年再見到表弟,這人渾身都陰郁郁的,“哥哥”也不喊了,連聲音聽上去都悶沉了不少。
可再悶沉,那也僅僅是悶沉。小巷里那聲音撕裂又凄厲,刺耳到趙白河一開始都沒辨認(rèn)出那是周檐發(fā)出來的。
那聲音苦痛、怒不可遏,幾乎是帶著哭腔嘶喊著:“我不是神經(jīng)?。∥也皇巧窠?jīng)??!”
趙白河拔腿就往巷子里頭跑。
他跑了十來步,卻踩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差點被滑倒。
他扶著小巷剝蝕掉渣的墻壁,偏身一看,那是個沾著雨水泥污的橙子。
再抬頭往前望去,能看到一幫子人聚在小巷盡頭那堵死墻底下,寒濕的石板路面上,他十五歲的表弟正拼死拼活地和人扭打在一塊。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一、二、三……八。趙白河在心中默數(shù)了一下,除周檐外一共八個人。其中三個在地上和周檐糾纏,另外五個緊圍著站在邊上抱臂觀賞,時不時找個空當(dāng)添上兩腳。
五六個溜圓的橙子四散在泥濘的地上,用來裝橙子的塑料袋臟兮兮地飄在水坑里。
周檐把一個人壓在身下,像條小野狗一樣叼著那人肩膀不放,兩只手到處亂揮??蛇@是冬天,人人都穿得厚實如球,他的嘴上的勁一點也沒奏效,反而是被幾人合力翻身按倒,一條手臂也被狠狠踩到地上動彈不得。
他單打獨斗,全然落于劣勢,卻仍是不松手也不松口,吼叫著:“我不是神經(jīng)??!我不是神經(jīng)病!”
趙白河深吸一口氣。
周檐他媽媽白冬梅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神經(jīng)病,這事趙白河當(dāng)然也知道。
可白冬梅的上一個身份,還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高知分子白博士,是窮山溝里飛出去的金鳳凰,是光宗耀祖的闊綽戶。
這座鎮(zhèn)子上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考去大城市混得有頭有臉,四五年前還帶著兒子衣錦還鄉(xiāng)一次??山衲暝侔峄貋淼臅r候,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瘋癲失常、行為怪異,連話都說不明白的神經(jīng)病。這樣的事情,在這個誰家崽子割了包皮都能成為頭條新聞的小鎮(zhèn)上,無疑是核爆性質(zhì)的。
趙白河都能想象他的表弟是怎么和人干上的。那群社會小青年泛對著周檐嘲弄:你媽是神經(jīng)病,所以你就是小神經(jīng)病,周檐極力反駁自己不是神經(jīng)病,那邊則嬉笑著重復(fù)你就是神經(jīng)病。答案先于事實已然存在,這樣的辯論根本無法有什么結(jié)果,于是推推搡搡幾個回合下來,局勢越來越緊張,最后不知道哪邊先動了手……
趙白河把剛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又緩緩?fù)铝顺鰜怼?
周檐他媽媽是個神經(jīng)病沒錯,但周檐確實不是。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這小子平時是死板了點、頑固了點,可絕對沒到有病的程度。
于是趙白河朝著周檐沖了過去。
避開深深淺淺的水洼和濕滑的青苔,趙白河步履如飛,他以十萬火速疾馳到人群附近,隨后一個滑跪,膝蓋著地,刺溜一下就伏了到地上。
兩邊膝頭同時被磨破,趙白河長嘶一口氣,心想還好今天沒穿那條背著白夏蓮買的、有好幾個洞的帥褲子。
頂著背后的拳腳,趙白河一邊好聲好氣喊著“不好意思各位!不好意思!”,一邊把周檐從人堆里頭往外扒拉。他嘴上的語氣敦睦友善,甚至都有種賠罪的意味,但手上力道卻大得出奇,揪著周檐的胳膊,沒幾下就把這小子給薅了出來。
趙白河站起身來,把周檐護到自己身后。
他臉上掛笑,和和氣氣地問:“這小子不懂事,怎么惹到你們了?”
還沒等對面回答,趙白河就已經(jīng)從屁股兜里掏出煙盒來打開,隨后從那個頂著離子燙黃毛的混混頭子開始,一支支遞煙。
這群小混混看到趙白河手里的煙盒,登時眼睛就直了。這煙和鎮(zhèn)子上那兩三塊的白沙大前門可不一樣,是只有城里才能搞到的,帶藍(lán)莓爆珠的洋貨。
“大家都是兄弟,別和這種小子一般見識。”趙白河發(fā)完煙,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根,熟絡(luò)老練地就和領(lǐng)頭的幾個攀談了起來。
這群小年輕顯然被趙白河這套連貫華麗的操作給震撼到了,明明只是幾個沒事在街上結(jié)伴溜達、撿到個煙屁股都要有福同享的二流子,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拿他們當(dāng)回事,簡直給了他們一種“咱哥幾個真混發(fā)達了”的錯覺。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而周檐就站在不遠(yuǎn)處,用看不出心情的淡漠眼神,注視著這個沒用上幾分鐘就和剛才欺辱自己的人握手言歡稱兄道弟的古怪表哥。
趙白河一路狂吹,講他在省城里也是道上混的,老大就是肚子上紋了一尊如來佛祖的那個,名聲在外人稱彪哥,打起群架來震天撼地未嘗一敗。還讓這群人去省城的時候就找自己,由他招待兄弟們?nèi)ケ敫缧麻_的游戲廳玩。
鄉(xiāng)下混混聽著城里混混的光輝事跡連連點頭,又把嘴里還沒點燃的香煙珍惜地別到耳朵上。
趙白河見狀“嘖”了一聲,語氣里帶著歉意:“啊呀,我這考慮不周,忘帶打火機了,都等著,我這就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