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河重新繞回靈堂棚子,卻看到本該燒紙的母親竟然在偷懶。火盆里黑灰余燼燃出紅光,沒有明火,冒起滾滾濃煙。白夏蓮背對趙白河,只坐在那一動也不動。
自己沒回家這幾年,媽是真的又老了點。幾根白發(fā)在頭上扎眼,弓起的脊背顯出佝僂,就連標志性的大嗓門也帶上了喑啞,不如曾經(jīng)那般氣吞山河。
母親總是在辦葬禮。小姨的,外婆的,一條龍都是她請來,壽衣香火也由她準備,那十億面值的冥幣和花花綠綠的紙別墅,她總挑著最好的買。
每一次,白夏蓮都用華麗喧騰的人生謝幕儀式,將趙白河與血肉淋漓、不加粉飾的死亡完全隔開。
喪席上有時候強求人哭,有時候強求人笑,悲喜都不太由己。但周而復(fù)始,白夏蓮終于只剩自己這一個至親。
下一次葬禮,不是媽為自己辦,就是自己為媽辦。
趙白河揉揉眼皮子,走到白夏蓮身后,扯起嗓門大叫了一句:
“媽!火都熄了,你就不怕外婆抄著棍子出來打你!”
他咧開嘴,笑得很不自然,雙手插兜擺出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膶こD印?
猛不丁從背后冒出來的兒子把白夏蓮驚了一個哆嗦,她愣神好久,才狠扇一巴掌趙白河的大腿痛罵:“你龜兒有毛病是不是!叫喚這么大聲,要嚇死誰!”
好在母親神勇不減當(dāng)年,揍起人來哪怕隔層褲子也疼痛徹骨。犯完這趟賤,趙白河心里總算舒坦一些,安穩(wěn)地坐在了白夏蓮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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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白夏蓮嘴里的老規(guī)矩,道士在凌晨四點吉時掘好墳井后,得由趙白河這個孫子輩守在挖好的墳井旁直至埋棺下葬。不過白夏蓮又說,新時代誰還管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兒,趙白河已經(jīng)不眠不休在靈堂坐了好幾夜,今晚就老老實實在車里休息。
話是這么聽著,趙白河獨自靠在面包車狹小的駕駛座上,卻怎么都不太自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陣,最后還是從車里跨出了身。
殘冬的后夜起了霧,獵戶與天狼也匿隱于灰白之后。趙白河帶著風(fēng)帽,冰涼的雙手揣在大衣兜里,一團幽黑之中踩著窄長的田坎,憑記憶向墳井的方向走去。
路上四下靜寂,只偶爾聽到幾聲狗吠,從濁霧中的某處悶悶地揚起來,又落下去。
直到——
“你這神經(jīng)病發(fā)什么癲!說了我們就路過,就路過!”
“還和這瘋子講什么道理,先給他打暈再說!”
狗可叫不出中文。
趙白河聞聲心頭一墜,掏出手機打起電筒便狂跑起來,跑得焦灼,跑得飛快。
因為放眼全村,神經(jīng)病有且只有一人。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趙白河狂奔到墳井旁,確定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自己心里想的那個神經(jīng)病,也果然那個神經(jīng)病正發(fā)著神經(jīng)。周檐跨坐在一個光頭男的身上,唇角帶著抹血跡,但已然死死壓制住對方。攥緊的拳頭一下、一下,要了命地狠砸上光頭男的人中,拳拳深陷面額,錘得對方臉上盡是腫塊淤青,鼻血亂飆橫飛,連聲求饒的口中牙也缺了兩門。
另有一胡茬叔在周檐身后舉著塊板磚,猶猶豫豫,正瞄著表弟的后腦勺。
這兩人趙白河都面熟,是村子里的,前兩天還來自家喪席上蹭過飯。
但見表弟被偷襲,趙白河二話不說,沖過去鉗住胡茬叔的手腕一扭,啪一聲卸了板磚。還沒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他瞄準面部,前手后拉,上步翻肘擺拳,不偏不倚砸上對方的鼻梁,瞬刻將胡茬叔撂翻在地,不住地打滾哀嚎。
幾顆長釘,也從那人的褲袋里灑了出來,在稀薄的月色下泛著冷白詭譎的光。
趙白河先是一愣。
而后,萬丈心火便猛地沖上了他的頭顱,這是趙白河有生以來第一次真的,怒不可遏。
舅舅英年早逝,小姨吊死屋中,如今外婆也走了,趙白河是真想不明白,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到底還有什么值得人惦記和詛咒的。
他不留情面直接一腳踹中胡茬叔的肚子,踢得對方嘔出一口酸水。抓了鐵釘踩上對方的身體,趙白河嘶吼著“你他媽的!喜歡釘子是吧?!”俯下身來一個一個,將鐵釘往對方胳膊腿兒里深深摁入。鮮血順著釘子滲出,大片大片染紅了對方的衣褲。
趙白河慶幸自己從了迷信,才沒讓這些鐵釘插進祖墳,扎得白家世世代代不得安寧。他心口一陣陣悶疼,他想,他那個木訥規(guī)矩的表弟在這民風(fēng)淳樸的村子里那么多年,過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啊。
趙白河一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左右逢源能跑則跑,今天的血性和火氣卻壓都壓不住。直到鐵釘全部物歸原主,他才轉(zhuǎn)頭看向周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