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銳澤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觀,他站得太高,從來沒有低下過頭。
腳下沒有沾染過泥土的人,又怎么能體會到蕓蕓眾生的疾苦?
所以林默總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可以勉強進入殷銳澤的世界,因為那是他的工作,可他總不能一輩子都在工作吧?那也太違心了。
等湊熱鬧的大學(xué)生們逐漸散去,林默才慢慢上前,笑道:“你好,小朋友,可以給我一個嗎?”
“可以的……大姐姐你好漂亮!”
“是大哥哥啦。”林默無奈地糾正。
“哦哦,不好意思……”小男孩撓撓頭,仰著頭去看路燈下的林默。
他已經(jīng)過了雌雄莫辨的年紀(jì),大概是夜色模糊了雋美的輪廓,過于溫和的氣場和微長的發(fā)絲也起到了一點作用,一時之間才讓矮小的孩子認(rèn)錯了。
小男孩殷勤地夾了一個雪白的鴨子,訕訕道:“喏,你的鴨子。”
“謝謝你?!绷帜佳蹚潖?,珍惜地捧著巴掌大的雪雕,含笑端詳。
“你的頭發(fā),準(zhǔn)備留長嗎?”殷銳澤問。
“不準(zhǔn)備,這么冷的天,洗頭發(fā)怪麻煩的?!绷帜S口道。
殷銳澤有點失落,只好就這樣看著他,任雪落了半身。
“你是有什么長發(fā)情結(jié)嗎?”林默無語。
“不,只是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就是那張照片,所以……”
“所以我一直覺得你的喜歡,有待商榷?!绷帜敛豢蜌獾刂赋?,“連人都分不清,還談什么喜歡呢?”
“你說得對。”殷銳澤不著痕跡地嘆息,從善如流。
他態(tài)度謙和得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格,林默歪頭打量他,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沒有我,你依然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并沒有什么損失。只要你愿意,多么優(yōu)秀的伴侶都找得到,實在沒必要把時間浪費我在身上?!?/p>
“并不是浪費?!币箐J澤也難得地笑了——如果這樣微小的牽動嘴角就算是在笑的話?!拔抑皇遣恢涝撟鍪裁?,也沒什么值得開心的事。一個人吃飯沒胃口,冬天天黑得太早,夜又太長,總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想來想去,不如來看看你??吹侥?,就覺得心情好了很多?!?/p>
林默低頭擺弄著那只雪鴨子,放到車頭,不敢去看殷銳澤此刻的表情。
任何毫無矯飾的真心,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沉重的負(fù)擔(dān)。
殷銳澤獨斷專行強勢霸道的時候,林默根本無所謂,權(quán)色交易而已,他拿錢上床,敷衍了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這人低了下來,只平平淡淡的幾句話,沒有下跪賣慘做作哭嚎道德綁架,反而讓他心里一顫,無端有些茫然和酸楚。
“何必如此?這世間有那么多人……”林默輕聲道。
“是啊……這世間有那么多人……”殷銳澤只看向他,看得久了,又強迫自己轉(zhuǎn)過頭,不讓林默局促不安,低沉的聲音跟著輕緩下來,卻仿佛一個字都夾著一片雪花,冰冰涼涼地落入路燈和夜色?!拔乙蚕胫馈伪厝绱??”
林默的心莫名地一揪,想到葉青梧和欒星辰,便覺得自己罪無可赦,混亂不堪。
他們無意識地走出一段路,停在一座橋的橋頭。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融入橋兩邊金色的燈光里,好像無數(shù)發(fā)光的星星,卻又柔軟晶瑩,連綴成潔白的羽毛簾幕,只留下橋中央的一塊黑夜,方方正正的,像一扇門。
這宛如神話般的景象,簡直讓人以為那門里好像會走出什么非同凡響的人來一樣。
一步步地走在階梯上,雪花撲面而來,絲絲涼涼的,忽然有種走在奈何橋上的玄妙宿命感。
林默只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下雪天的橋,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不再適合散步了。
“太晚了,你該回去了。”
“我知道。”
其實才八點,就算是放在沒有什么夜生活的寧州,八點,有晚自習(xí)的部分大學(xué)生,也才剛剛放學(xué)呢。
殷銳澤甚至沒有看一眼他的表,就附和著。
林默無心再與他發(fā)展出多余的感情,他的手確實會被人體的溫度暖熱,也許心也沒那么冷,但雪里走出的這一段路,大概就是最后的交集了。
“以后還是別來了,欒星辰知道了會抓狂的?!绷帜龀隽诉x擇。
“你很在意他?”
“當(dāng)然。你總不會以為,我隨隨便便和誰結(jié)婚都可以吧?”林默反問。
“……”殷銳澤無話可說。
他靜默了一會,沒有找到新的話題拖延下去,終于無可奈何地意識到,這漫漫長夜,還是得一個人度過。
“那你自己……”殷銳澤戀戀不舍。
變故就發(fā)生在這一瞬間。
橋上奔過來一個人影,從包里拿出什么東西,舉止癲狂,徑直向林默潑了過來。
殷銳澤下意識地伸手去擋,那透明的粘稠液體散發(fā)著刺激性的危險氣味,在觸及衣服和皮膚的剎那,冒起了濃烈的白煙。
是濃硫酸。意識到這一點時,殷銳澤慶幸自己擋在了林默身前,哪怕有些許液體飛濺到了他的臉上,劇烈的灼痛侵襲而來。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
林默倉促間后退了一步,腳下一滑,失足摔下了階梯。
“林默!”
殷銳澤倉皇地想拉住他。
烏黑的大傘跌落在北風(fēng)中。
殷紅的血流淌在白衣和雪地里。
他不敢相信自己只抓住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