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直到三天后才打開。
從地下室出來后,我高燒了兩天。
我開始做夢,做重復的夢。夢見一個熱烈蒸騰的夏天,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沒有淚痣,他站在幼兒園的滑梯旁,拽住了我的衣服,小聲問。
“小魚,你想玩滑梯嗎?”
我聽見自己說:“哥哥要和我一起玩嗎?”
“嗯,”他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我不敢一個人去,他們好多人。”
忽然天色暗下來了,一張子母床。他抱著我,很笨拙地拍著我的背,聲音很柔軟:“睡覺吧小魚,睡覺了?!?/p>
“哥哥,我昨天做噩夢了……”我努力湊近他,小聲說,“今晚會不會做噩夢?”
他很堅定地說:“一定不會?!?/p>
“為什么?”
他卡殼:“呃,因為是我說的!哥哥說話你還不信嗎?”
莫名其妙的,但我松了口氣,無端地信任起那個人,我抱著他,彼此之間的體溫像是無數(shù)纏繞的絲線,親密地交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我在夢里睡著了,醒之后才回憶起那個夢。
小魚是誰,在叫我嗎?
是金魚的“魚“字嗎?
我不知道他是誰,甚至不知道這個哥哥是真實的,還是我臆造出來的。如果是后者——我覺得很恐怖,我怕患上精神類的病,怕自己瘋掉,因此我排斥做這樣的夢,但是,在沒有任何人與我交流的情況下,我只有夢了。
我更加頻繁地夢見那個人。
都是好夢。夢見我們在小巷子里看小貓,橘色的,后腿瘸了,溫順地趴在我們手心里,他小心地撫摸貓咪,眼睛亮亮的。
夢見他買了兩串糖葫蘆,變魔法一樣把其中一串分給我,我說“哇”,他得意洋洋地晃起身體,很開心地討我的崇拜,說“哥哥厲害吧”。
從十一歲到十四歲,我的夢大多都是這種沒營養(yǎng)的內(nèi)容。只是青春期荷爾蒙過度分泌的年齡,在懵懂的欲望里,我開始夢見關(guān)于他難以言說的內(nèi)容,一開始會有微妙的愧疚情緒,但夢到的多了之后,那點愧疚自然而然地散去了。
我在媒體面前的表現(xiàn)仍是磕磕絆絆,被關(guān)進地下室的時間里,大腦像是開啟了某種防御機制,我在黑暗里變得嗜睡。
狹窄封閉的地下室于我而言仍是可怖的,但夢讓我勉強能挨過去?,F(xiàn)實中沒有人會理睬關(guān)在地下室的我,但在夢里,我可以和另一個人抱在一起,可以貼近他。
我喜歡他的頭發(fā),喜歡他皮膚上的絨毛,喜歡他的眼神和嘴唇。
于是我鼓起勇氣問:“我可以親親你嗎?”
他在夢里有點害羞,但仍是仰起頭。
“小魚,”他碰著我的鼻子,說,“你來見我吧?!?/p>
我說:“我已經(jīng)在見你了?!?/p>
他搖搖頭,但什么都不同我講。
我并不認為他是我的哥哥,甚至覺得是我過于自戀了,疑心夢里沒有那點痣的人也是我,但他的性格與我截然相反。
無論怎么樣都不重要,我只是將他當作某種精神上的慰藉。我需要別人的體溫和擁抱安撫我。
然而,來到章家的第三年,我終于回想起全部的記憶。
那些夢并不是假的,他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人,是我的哥哥,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人。他曾經(jīng)非常喜歡我,與我親近,他做什么都不愿意一個人,所以總是要和我一起,會給我買青蘋果味的糖果戒指,會帶我去看貓咪。
夢里他對我所有的好都是真實的,然而從某個時刻開始,他逐漸疏遠我,不再以熱切的眼神看我,變得冷淡和不耐煩。
我也終于想起,那年蜻蜓嶺,他松開我的手,笑著退后兩步,說“我在這兒等你”。
身后大樹窸窣作響,我回過頭,風聲陣陣,漫山遍野的綠色之中,只剩我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