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七年前,如果沒有丟下李鳴玉
很多次我都想,如果那年我沒有丟下李鳴玉,一切會怎么樣。
而在二十歲的那天,我真的回到了十一歲的蜻蜓嶺。
手被緊緊攥著,微濕的溫?zé)嵊|感。
我順著看過去,年幼的李鳴玉跪坐在我身側(cè),很緊張地握著我的手,他臉紅得厲害,額頭的汗朝下流,顯然已經(jīng)叫了我很久,嗓子有點(diǎn)?。骸案绺纾荒茉谶@兒睡,會凍感冒的。”
我背靠著樹干坐著,茫然地盯著他:“……小魚?”
明明剛才我還在和李鳴玉過二十歲的生日。我們買了酒,在別墅里喝得暈暈乎乎,臉上還抹了很多奶油,輪到我許愿時,我說:“我想回到十一歲的時候?!?/p>
李鳴玉一直笑,我打了個哈欠,實在困得厲害,于是趴在桌子上想睡會兒,然而再度醒來時,一切都變了樣。
眼前的李鳴玉忽然想到什么,抓過一旁的網(wǎng),把里頭的紅蜻蜓獻(xiàn)寶似的遞到我眼前,亮晶晶地看著我:“看,蜻蜓!”
蜻蜓。
我愣神看著,忽然想起什么,猛然看向周圍。
杳無人煙的山嶺。即便只來過幾次,我也能清晰地認(rèn)出,這是七年前——或者說十年前,我丟下李鳴玉的蜻蜓嶺。
那年,我對他說:“小魚,你幫我去捉蜻蜓好不好?”
然后在他跑向蜻蜓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沿著相反方向下車,中間的軌跡以年為計量單位,拉長至幾千個日夜。
而現(xiàn)在,像是游戲存檔,我溯洄到了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
“不帶走蜻蜓嗎?哥哥。”
李鳴玉依依不舍地一直回頭看,我本來就不喜歡蟲子,更何況是會飛的蟲子:“不要了。”
我走得很慢,然而李鳴玉仍是跟不上我,喘得厲害。
我這才突然想起,這時候李鳴玉已經(jīng)已經(jīng)走了快一天的路了,加上跑著給我捉蜻蜓,他只有十來歲,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累得快走不動了。
我于是蹲下身來:“上來?!?/p>
李鳴玉愣了下,下意識地?fù)u搖頭,。
“你不上來我可就走了,”我威脅他說,“你就要在這兒喂蜻蜓了?!?/p>
李鳴玉嚇到了,連忙爬上我的背,抱住我的脖頸,害怕地說:“哥哥不要丟下我?!?/p>
我這才心滿意足,結(jié)果忘記了自己現(xiàn)在也不過是十來歲的身體素質(zhì),猛地一站起來,踉蹌了下,差點(diǎn)倆人一塊栽下去。
李鳴玉抱死了我的脖頸,“哎”了聲。
我差點(diǎn)絕氣,咬咬牙把他往上托了托:“松點(diǎn),你要勒死我了……”
脖子的勁驟然小了,李鳴玉見我往山下走,小聲問:“哥哥,我們就走了嗎,以后還來不來?”
“……不來了,”我背著他往山下走,重復(fù)了遍,“再也不來了。”
果然,約好的黑車還在山腳處等著。
上車沒一會兒李鳴玉就睡著了,他睡得毫無形象,車拐彎也不帶剎車,開得很莽撞,但他居然沒醒,張著個嘴,身體搖搖晃晃地睡。
我也累得要命,但睡不著。
在李鳴玉第二次磕到車玻璃之后,我終于沒忍住,把他往我這兒摟了下。他安靜地靠著我的肩膀,濃長的睫毛低垂。
我盯著他看了好久,覺得很新奇。
原來小時候是這樣的嗎?我都不記得了??赡苁强桃饣乇?,丟下李鳴玉之后,我再也沒有打開過家里的相冊,甚至洗臉的時候都不怎么照鏡子。
挺可愛的。
白白嫩嫩的,我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臉頰,見他無意識地皺眉,這才悻悻收回手。
如果能回到七年前——我很多次這么想,我會做什么。給他買一個新的糖果戒指,和他一起放學(xué)回家,買他喜歡吃的小布丁,陪他看動畫片,不再兇他了。
但此時此刻,腦中卻只有一個念頭。
我想好好保護(hù)他。
保護(hù)他的稚氣、純澈、情緒和理想。
就像七年后李鳴玉保護(hù)我一樣。
從蜻蜓嶺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李鳴玉餓得要命,吃了兩大碗飯。
“你們?nèi)チ四睦锿??”媽媽問,“這么累。”
“不可以說,”李鳴玉故作玄乎地?fù)u搖頭,話語含混不清,“這是我和哥哥之間的秘密。”
在去蜻蜓嶺之前,我和李鳴玉說,不要給爸媽說我們?nèi)ツ睦?,不然下次不會再帶他出來玩?/p>
他累成那樣,居然還記得。
臥室里還是那張子母床,哆來A夢的床單。
晚上熄燈之后,我仰躺在床上發(fā)呆,突然上面探出來顆腦袋,李鳴玉用氣聲試探著:“哥哥?”
“我還沒睡,”我說,“不用小聲說話?!?/p>
“哦,”李鳴玉恢復(fù)了正常音量,“哥哥,你明天放學(xué)會和我一起嗎?”
我愣了愣,突然想起了什么:“好。”
他松了口氣,剛要縮回去,便聽見我說:“要一塊睡嗎?”
李鳴玉猛地又探出腦袋,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問:“真的嗎?”
“你不要的話,我就自己睡了。”
床上突然傳來聲響,李鳴玉騰地坐了起來,飛快地爬下床,動作格外連貫地跳到我的床上:“我來了!”
黑暗,狹窄的床,我們熱乎乎地擠在一起。誰也沒想到再拿一床來,只好把一條被子橫著蓋,腳都露在外面。
李鳴玉忽然往我手心里塞東西,硌手,我問:“什么東西?”
他小聲說:“吃的?!?/p>
外頭有月光,塑料紙在光下折射出晦澀的彩色來。是一顆糖,如果是以前,李鳴玉遞給我糖,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扔掉。
我看著那枚糖,忽然叫他:“小魚?!?/p>
李鳴玉抬頭看我:“???”
“你喜歡和哥哥呆一塊嗎?”
李鳴玉懵懵地點(diǎn)頭:“嗯!”
我遲疑地問:“……為什么,我對你又不好,你為什么要和我呆在一塊?”
小時候我厭煩李鳴玉的黏人行為,覺得他是個跟屁蟲,哥哥長,哥哥短,總要圍著我轉(zhuǎn)。我討厭他黏著我,卻從來沒有問過為什么。后來再問李鳴玉,他也不和我說。
現(xiàn)在的李鳴玉不瞞著事,沒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很誠實地說:“因為你不高興,心情不好?!?/p>
我愣了愣:“我哪有不高興了?”
“有啊。前天,媽媽帶我們?nèi)コ燥?,你在旁邊不說話,我感受到你很難過,”李鳴玉指了指心臟的位置,試圖用語言描述感受,“就像……像有石頭壓著心臟。”
我遲鈍地回想起久遠(yuǎn)的記憶。
那天,媽媽帶我們?nèi)コ缘娘埐耍c(diǎn)的菜是李鳴玉愛吃的,但卻都是我討厭的,我?guī)缀鯖]動筷子,只潦草吃了幾口。
飯后,李鳴玉偷偷遞給了我一包汽水糖,是他用零花錢買的。
我沒有接過,冷臉拒絕了他。
我半晌才問:“那你知道我為什么不高興嗎?”
李鳴玉搖搖頭,小聲說:“不知道,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diǎn)?!?/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很清澈。
我忽然意識到,那時的李鳴玉其實并不明白什么叫偏愛,也不懂我情緒的源頭。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我難過的時候靠近我,努力去縫補(bǔ)我破爛的情緒。
為什么十一歲的時候,我不愿意問問他呢?
“哥哥,”李鳴玉忽然無措地問,“你哭了……”
我別過臉,胡亂在枕頭上蹭了兩下,結(jié)果聽見李鳴玉抽泣的聲音,這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也掉了眼淚,他抹著眼睛說:“你一哭我也想哭,怎么辦……”
我一下樂了,忍不住笑起來,方才酸澀的情緒頓時散了個干凈,我捏住他鼻子:“你哭什么???不許哭了,睡覺?!?/p>
李鳴玉不得不張嘴呼吸,眼淚憋了回去,“哦”了一聲。他忘性大,抱著我沒一會兒就睡了。
第二天放學(xué),我按照約定等著他放學(xué)一起走。
按照先前的記憶發(fā)展,這個時候的李鳴玉還在被小混混欺負(fù)。果不其然,在經(jīng)過巷口的時候,兩個小混混攔下了我們。
黃毛搓了搓眼睛:“老大,我近視嚴(yán)重了,現(xiàn)在看人都重影了?!?/p>
“傻鳥!”老大猛地敲了他的頭,“這是倆人!”
“哦,”黃毛點(diǎn)點(diǎn)頭,迷茫地問,“哪個是李青序來著?”
老大無語地再次敲了他的腦袋:“不會都要啊,怎么不知道變通!蠢貨!”
黃毛恍然大悟,朝我們伸出手:“快點(diǎn),五塊錢,不要自討苦頭!”
小時候覺得校外的混混很可怕,手臂有文身,頂著彩色的頭發(fā),叼著煙看過來的時候,我連對視都不敢。但二十歲的時候再審視,卻發(fā)現(xiàn)他們也不過小孩,剛上初中的年紀(jì)而已,并不那么可怕。
“哥……”
李鳴玉害怕地捏緊了我的手,見我掏出了一根棍子,整個人都傻了。
我拿著棍子狠狠砸向他的腿,黃毛毫無防備,差點(diǎn)直接跪下了,抱著腿眼淚都出來了。我又拿著棍子指著他們老大:“你也要試試嗎?”
“操你媽的,敢揍我的人!”老大怒上心頭,猛地?fù)屵^我的棍子,高高舉起時,旁邊突然傳來了警察的吼聲。
“干什么的!”
我提前打了110,說學(xué)校附近有人尋釁滋事。
那老大顯然更委屈,然而我一口咬死是他動的手,我和李鳴玉看起來弱小無助,黃毛他們看起來更叛逆,再加上沒有監(jiān)控,警察自然對我們更偏向一點(diǎn)。
最后教育了一番,黃毛他們答應(yīng)不會再找事,這才放我們走。
“哥哥,”李鳴玉驚嘆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你好帥??!”
我難免有些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難得有了當(dāng)哥哥的偉岸感:“厲害嗎?”
“厲害,”李鳴玉很崇拜地說,“太厲害了!”
我更加飄了,走了段路才忽然想起來問:“他們是不是一直問你要錢?”
李鳴玉猶豫了會兒,才點(diǎn)點(diǎn)頭。
“為什么不早和我說?”
李鳴玉罕見地躲閃眼神——他是因為我才受欺負(fù),卻不肯對我說實情。這點(diǎn)倒是和長大了的他一模一樣。
我突然捏著他的臉扯了扯,兇巴巴地說:“下次有這種事要和我說,知道了嗎?小魚。”
李鳴玉的臉被我掐紅了,但還是好看,他可憐兮兮地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有蟬鳴,槐樹葉搖晃,李鳴玉拉著我的手,忽然小聲說:“哥哥,你好好?!?/p>
明明剛才還掐了他的臉,他真是一點(diǎn)都不記仇。
我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撓了撓他的收音,沿著路往家的方向走。
然而我沒有告訴李鳴玉的是,包里除了那根木棍,還有一把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