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總。我把小江送到酒店了?!崩贤跽f。他的聲音像被裝進了酒桶里,悶悶的。楊廣生又甩甩,回答:“嗯。知道了?!?/p>
“您那邊聲音怎么這么奇怪。有事嗎?”
“沒事。你說?!睏顝V生說。
“我安撫了他。”老王說,“就按您說的,‘離開楊總這樣的人是福氣’什么的。都跟他說了?!?/p>
楊:“………………”
“不過……”老王沉吟片刻,“我說了那些,他卻跟我說‘楊總身份特殊,做為傭人說話要注意立場,萬一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好了’?!?/p>
老王還學(xué)江心白那種性冷淡語調(diào),學(xué)得惟妙惟肖,聽得楊鼻子發(fā)酸。眨了眨眼睛。
“嗯。像他說的話。”
老王:“他還在我車上啃了一會手背,問我,楊總小時候的病,有沒有再復(fù)發(fā)過。”
楊廣生握緊了點話筒,沒說話。
老王:“我這么有職業(yè)素養(yǎng)的人,當(dāng)然要注意立場,萬一他是有心人想利用我就不好了。于是我說‘請您自己問我們楊總’?!?/p>
楊總意味不明地嘆著笑了一聲。
“然后吧?!崩贤蹩攘艘宦暎八f最近火車票都沒了,明天上午只有最早那趟。讓我把行李郵寄到海城,到付就行?!?/p>
老王:“我說那快遞費也太貴了吧。整不好比你那破箱子都貴?!?/p>
老王:“他想想說,‘那把箱子打開,里面有份合同。把那個合同幫我快遞了吧。別的也沒什么。以后再說’?!?/p>
老王:“我說‘好。那你箱子有密碼嗎’。”
老王:“他想想又說,‘算了你把箱子給我快遞了吧。多少錢我付’?!?/p>
老王說了好多廢話。但楊廣生聽著他復(fù)述小白的廢話故事,倒聽得很安靜。
“然后呢?!彼€給廢話遞臺階。
老王:“我說,‘怎么的,密碼還不能說啊?你是信不過我還怕我偷你東西啊?那干嘛讓我?guī)湍惆l(fā)快遞嘞’?!?/p>
老王:“他一抹臉皮轉(zhuǎn)身就要走?!?/p>
楊廣生攤在地上,浴霸的光刺眼,他的眼角流出眼淚,輕聲笑。
老王:“我喊他,‘小江,那到底怎么辦啊。要不你現(xiàn)在跟我回別墅取一趟得了,最方便啦。就是我得伺候大白休息,你可能要搭別人的車回城’?!?/p>
老王:“他過了會兒回頭跟我說‘密碼1128’?!?/p>
楊廣生:“……”
老王:“這不你生日嗎?!?/p>
楊廣生:“嗯。”
老王:“看我愣了,他馬上就解釋說‘這個密碼鎖四位,我和我弟弟生日都是三位’?!?/p>
老王:“我就說‘你鎖盤上沒0嗎’。”
楊總一陣狂笑。那聲音怪嚇人的,上氣不接下氣得簡直有點凄厲。
楊總笑點太低了。
“王叔,我怎么感覺,你在捉弄他。”楊廣生說,“他就,那樣,總認(rèn)真過度,說話狗里狗氣的。冒犯了你別介意,我替他給你賠罪?!?/p>
“……我沒在意?!崩贤跽f。
笑完了,楊總囑咐道:“這事你別管了。我過兩天回海城過年,我給他帶回去得了。”
掛了電話,老王嘆氣。
“沒禮貌的小子,還質(zhì)疑我職業(yè)素養(yǎng)。我可仁至義盡了。剩下的自己努力吧?!?/p>
楊廣生放下手機。放空了會兒,直到臉上的笑容緩慢地滲入到皮肉之下,只留下難以捉摸的影子。
密碼是1128。
兩人也算認(rèn)識多年了,相處只占很少部分,而且大都是互相試探,生死攸關(guān),磨碾拉扯??尚▲喿?,泡澡桶,榨汁機那些東西卻把這么濃稠的感情變成了清新空氣,每天送到楊的肺里去。1128。楊廣生覺得自己又有一朵香氣的小丁香了。
我不是個生動的人。你改變了我很多。
楊廣生揉揉眼睛,看向浴鏡里濕漉漉慘不忍睹的自己。他看了會兒,腦子終于開始運行了。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脫下濕衣服。一只手衣服不好脫,他就先解褲腰帶。
結(jié)果沒多久第三個電話又來了。是小王。
“楊總……您還好嗎?”他小心地詢問道,“我剛才還以為您是喝多了呢??扇思艺f您好像是身體不太舒服?!?/p>
楊:“沒什么?!彼畔率謾C開了免提,繼續(xù)脫衣裳,然后又審視了一下鏡子里的自己,“再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和李逸飛幫我招呼下客人?!?/p>
“好的楊總。”
掛了電話,楊廣生拆下固定器,一點點把襯衫袖子扽下來。然后他先隨便套上了寬松的衣服,又拿出一粒感冒藥吃了。他喝了半杯水,接著爬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裹緊。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似乎有很多事可以想。但眼前只有那張端正帥氣的倔臉,得逞了似的,看似冷淡的眉頭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雞賊的得意。于是他很快陷入了昏沉。
他媽的,電話又來了。響了好幾聲,楊才慢吞吞地把手從被子里伸出去,抓過手機,沙啞著嗓子:“喂?”
“楊總。”又是小王。
楊:“……”他發(fā)出不滿的氣聲。
“不好意思楊總!是有一個送外賣的?!毙⊥踮s緊說,“在門口。非要您本人簽收才可以。我問問您什么意見?還是我讓他走。”
“……”楊廣生想了一下,說:“我去看看吧。”他坐起來,按了按鈕,房間里四下的燈光亮起,房間逐漸光明。
他沒有力氣收拾自己,也不想在剛發(fā)表完“誰也不許進這個房間”之后立刻打破諾言。于是就直接穿著寬松的衣褲下了樓。
……
女仆拿著手機快速交流個沒完。魔法師目視前方說道:“一直玩手機不怕扣錢?!?/p>
女仆放下了手機,臉上還帶著八卦傳播載體的震驚:“大反轉(zhuǎn)。那兩個女生讓我一個朋友找到了。她們在大巴車?yán)锎糁?,沒什么事?!?/p>
魔法師和王子都看她。
“她倆說那個保鏢帥哥和楊總才是一對。女生好像只是被叫去作證,證明帥哥沒有出軌?!?/p>
“好奇怪的證明?!蹦Х◣熣f,“該做這種證明的難道不該是楊廣生?!?/p>
女仆:“她們說楊總知道錯怪了人家,低三下四地求原諒,被拒絕,帥哥已經(jīng)跑了?!?/p>
女仆:“她倆從大巴里看著那男人跑得飛快,楊總沒追上。于是現(xiàn)在倆人已經(jīng)不敢下車了。怕被楊總收拾。”
魔法師和王子都笑了幾聲。
“靠,我就說我沒有那么差勁吧??次乙谎勰樕铝怂频??!眲偛乓驗楸粭羁?cè)酉露孕棚柺艽輾埖耐踝油χ绷它c身子,“是因為他心里有事兒?!?/p>
魔法師剛想說點什么揶揄話,身后走廊里一陣騷動引起他們的注意。
“楊總?!?/p>
“廣生,你沒事吧?”
有一些輕小的慰問聲。然后楊廣生出現(xiàn)了。他踩著一雙白毛毛拖鞋,身上穿著寬松的衣褲,面無血色,頭發(fā)濡濕,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跟以往的樣子天差地別。
“喔?!迸涂纯赐踝佑挚纯茨Х◣煟斑@也太夸張了。”
“沒事兒。”楊廣生跟身邊的人說,“不好意思,我好像是有點感冒了。剛吃了藥。怠慢了啊。哥?!?/p>
他的司機小王正從門外走進來,看見他的樣子趕忙去取了件外套把虛弱的人包裹上。
倆人一起往門口走去。
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客人走到王子女仆和魔法師身邊,抓著一片布景的葉子,擔(dān)憂地看楊廣生的背影。
這位客人轉(zhuǎn)了下頭,看出身邊的王子就是剛才和楊廣生一起喝酒時候,走上去送領(lǐng)扣的男孩,于是很和善地對著王子笑了笑,王子很尷尬,但也只能回給了客人一個僵硬笑容。
王子女仆魔法師三人組沉默了。在客人面前,不再說主人家的八卦。
很快一位非常打眼的俊挺老板走到了男人身邊。他也看出王子是剛才那個男孩,但只是掃了一眼,就看向清秀男人。
“安鯉你看什么呢。”
“楊總怎么突然這樣了?”安鯉說。
“受刺激了吧?!痹S少卿說。
安鯉無語地瞥他一眼。
王子女仆魔法師三人組看向他們倆,然后又把眼珠子挪開了。
“真的?!痹S少卿把手機掏出來,給安鯉看屏幕:“看。”
上面的微信來自姓楊了不起啊廣生:許少卿,我有喜歡的人了,不會喜歡別人。
“果然啊。”身后突然響起個聲音,嚇倆人一跳。許少卿回身看見是李逸飛。
“操?!痹S少卿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罵了一句,收起手機。
……
小王攙著楊總一直走到別墅鐵門的旁邊。那里有個閃送小哥,車上掛著的頭盔頂上還有兩只袋鼠耳朵。他靠著電車矗在那里,已經(jīng)一臉不耐煩了。
“我來了?!睏顝V生走過來,給對方看了眼身份證,“本人。”
于是小哥把手里的一提塑料袋遞給楊廣生。
“這啥啊。”小王說著,眼神警惕起來,“這也沒有個快遞包裹。不會是什么危險品吧。寄件人名字呢……‘快餐’?”
“危險啥?!蹦昙o(jì)輕輕的小哥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口氣不怎么好,還帶著點莫名其妙,“地三鮮蓋飯?!?/p>
小王:“地……”
楊:“……”
這么說就確實能聞到味了。
小王抿著嘴,看楊廣生??觳汀KX得這一定是某個怨念小情人在陰陽怪氣,想寒磣楊總用的。
快遞小哥跨上車,準(zhǔn)備離開了。楊廣生卻鎖著眉,被某種記憶觸動了。他心里涌起一股熱流,叫住快遞小哥:“哎小伙子,回去需要復(fù)命嗎?”
“啥?”快遞小哥看他一眼,“復(fù)命?給誰?”
楊廣生舉了下手里的地三鮮蓋飯:“發(fā)件人?!?/p>
“不會啊?!笨爝f小哥回答他,“東西收到了系統(tǒng)有自動提示。不過有些時候客戶會再打電話來問?!?/p>
“如果他打電話來問,”楊廣生想了一下,微笑著說,“幫我告訴他,我好著呢,身體健康,心里也健康。還有,謝謝兩年前的蛋糕?!?/p>
快遞小哥:“……”
穿城送地三鮮蓋飯已經(jīng)十分詭異,謝謝兩年前的蛋糕什么的。
郊野中,這片燈光熠熠的別墅區(qū)就像小時候姥姥講的聊齋里花妖的晚宴。
他又看了看別墅主人蒼白干凈又精致的臉。像白紙上的畫。
快遞小哥飛馳而去。
楊廣生拎著蓋飯走進別墅。他看起來雖然很憔悴,但喜氣洋洋,似乎對收到寒磣他的蓋飯的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把飯盒放在一張桌子上,讓小王給他打開。
“我要一張明早一大早那班到海城的動車票。”他說。
“……現(xiàn)在春運啊楊總?!毙⊥醮蜷_飯盒說,“肯定買不到的?!?/p>
楊廣生看了他一眼,掏出筷子,用左手夾住,掀起一塊軟爛的茄子,再把臉湊過去咬?。骸跋朕k法。之前我不給你介紹了個大哥,你去聯(lián)系他。網(wǎng)上搶票,或者去車站等退票,找別的乘客高價收票,辦法很多嘛。實在不行不是還有站票嗎?買到了本月工資三倍。買不到減半?!?/p>
小王抽了下鼻子,表情復(fù)雜。
“楊總?!币粋€王子走了過來,攤開手掌,是一顆寶石:“您的領(lǐng)扣?!?/p>
還是剛才那個男孩。不過這次他沒有露出那種心照不宣的微笑,而是直接把扣子放在了桌面上。
他身后的魔法師和女仆往這邊看著,但表情也不是等待某種必然事情發(fā)生的冷淡,而是一種好奇的目光。扮演女仆的小女孩甚至莫名其妙地做了個加油的動作。
楊廣生口袋里震動,他拿出來看,許少卿回復(fù)了他:等著你的好消息
依然是許總表面上冷清的裝逼風(fēng)格。不過自從上次他紅著眼眶拉著老婆跑掉開始這個狗在楊的心里再就沒有霸總的遮羞布了。
他看過去。許少卿旁邊的安鯉表情極其認(rèn)真地沖他做了個和剛才的小女孩一樣的加油動作。
絕配。
李逸飛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楊總。關(guān)于如何讓純愛玩家接受的事,我有個答案?!崩钜蒿w說。
楊廣生看他:“我可怕疼。不能挨捅。”
“……不是?!崩钜蒿w撓了撓腦袋,“只是我的經(jīng)驗?!?/p>
“剛和我老婆在一塊兒時候,我跟她說,我從小學(xué)時候就喜歡你了??伤龔膩矶疾恍拧:髞砦覀兒⒆佣既龤q多了吧,有天晚上聊天,聊到小學(xué)她的一塊橡皮。我說‘你喜歡它的橘子味,數(shù)學(xué)課老偷著拿它蹭臉’。她問‘為什么是數(shù)學(xué)課’,我說‘你語文不好光蹭錯別字了哪有機會蹭臉’。然后她突然就信了?!?/p>
楊廣生的表情稍微有點變化。然后緩緩開口:“……什么?”
李逸飛突然老臉一紅:“我說我就是想說就是相信時間!加油哇楊總!”
他跑掉了。
……
楊廣生似懂非懂,低頭想了一會。然后他輕笑起來。這種簡易家常菜的味道突然讓他打開了食欲。好餓。非常餓。今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他掀起茄子和土豆,大口大口地享用。
江心白在動車站門口站著。冬日的清晨灰蒙蒙的,北風(fēng)夾攜著雪花,從灰暗中進入這一方光亮,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的潔白。
他找到隊伍的盡頭,開始排隊等待安檢。
人不少,但是作息習(xí)慣的原因,大清早的大家都還是很萎靡,都在安安靜靜地遵照自己的秩序運行。
一陣汽車的轟鳴聲停在門口,大家都下意識轉(zhuǎn)頭看。是一輛豪車。高高的底盤,寬敞的座駕,漆著一種在昏暗中依然刺人眼球的粉藍(lán)色。品牌雖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認(rèn)出來,不過看它的顏色,所有人都會認(rèn)同這一定是全江城最騷氣的一輛汽車。
一個男人從車后座下來,在雪中微微瞇著眼睛。他狀態(tài)著實不怎么好,右手臂還吊在脖子上。他整個人都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頭上包著帽子,圍巾也圍了幾圈,只露出白皙的鼻梁。
在他身后副駕駛又下來個人,從車上拿下來兩個箱子。這倆箱子風(fēng)格迥異,一個是光潔的太空材料,一個是批發(fā)商店的常見款式。
男人快步向隊尾走去,皮鞋發(fā)出實在算不上是低調(diào)的“嗒嗒”聲,吸引著他所經(jīng)過著的旅客的視線。然后他用腳尖轉(zhuǎn)了個圈,在一個目光和眼角抽搐著的年輕人面前站定了。
他抬頭,把圍巾向下拉了一點,露出嘴巴。他的臉上有些病態(tài)的紅暈,但不影響他喜悅的表情。他一笑,光澤的牙齒在微光中閃亮:“啊哈?江老板。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