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寫什么呢?
他看著,心里很焦急,他好想現(xiàn)在就沖進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在為他寫什么。
周振吞了吞口水勉強壓下這股沖動,才有余力看一看自己相識了四年卻從未謀面的筆友。
她長得不算漂亮,很普通的相貌。未施粉黛,長發(fā)也束成最普通的馬尾,但坐姿端正挺拔,白嫩的手指握筆姿勢也很漂亮,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確良襯衫,稍顯樸素,周身卻帶著很強烈的貴氣,是很典型的好人家的女孩。
許是長他幾歲的緣故,她看起來很成熟穩(wěn)重,踏踏實實地坐在那里,很端莊。
不,不對,他剛認識她那會兒她就很穩(wěn)重了,那時她還沒有現(xiàn)在的他大,她的端莊來自于她優(yōu)秀的教養(yǎng)。
周振向來對自己的斤兩十分清楚,四年前他就知
道她和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家里那個整天只知道畫藍圖的書呆子一樣,他們倆才是一伙兒的。
周振環(huán)抱著胸,隔著透明的玻璃,靠在墻壁上默默地看她。
他是蛆蟲,就算被人從茅坑里撿出來涮了涮,放在干凈的紙盒子里養(yǎng)著也還是蛆蟲,長大了要變成蒼蠅飛回茅坑吃屎產(chǎn)崽的蛆蟲。
他明明知道……可或許,或許……
只言片語的文字掩蓋了兩人之間的鴻溝,只有親眼得見的時候那些差距才真實起來。
周振看著她嘟起嘴巴吹了吹未干的筆墨,然后合上本子,將那幾份報紙一一閱過放歸,文雅地收拾好東西,穿上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離開了。
他沒敢立刻上前,等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從拐角走出,到了老位置上。
冬日天冷,僅僅幾分鐘椅子上的余溫就已褪盡,但空氣中的淡香還沒散去。
周振人懶,往往都是午后才會過來,這還是叁年來第一次聞到她的味道。
他坐下,心情有些難言的激動,這把椅子這張桌子他坐過許多次,可親眼見她坐過之后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這把椅子他們兩人都坐過。
周振咽了咽唾液,翻開了本子。
“謝謝,我會努力爭取把握住這次機會的。你昨天的課本怎么沒有進展呢?是在看別的什么書嗎?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分享給我呢?其實你的中文已經(jīng)很好了,很少有非漢字圈的外國人在短短幾年內(nèi)可以把漢字寫得這么漂亮的。我能看出來你很有語言天賦,也很聰明,學(xué)東西很快,以后一定能成為國家棟梁?!?/p>
周振端詳了那段話很久,腦子空空的。
他很聰明?好像確實如此,他學(xué)東西總是很快,只是日常生活中留了心就學(xué)會了數(shù)種語言,年幼時學(xué)琴也是有同伴一起的,那人還沒認全五線譜,自己就已經(jīng)能磕磕絆絆地彈出簡單的曲子了。
沒錯,他確實很聰明,也總能抓到恰當?shù)臅r機說恰當?shù)脑挘淮我淮嗡览锾由?,能從那些人手下活下來,不聰明一點是辦不到的。
可這是他第一次被人稱贊聰明。
美麗、英俊、迷人、天神的禮物、上帝的杰作,他聽過許許多多的溢美之詞,喜歡他的人將他稱為天使,厭惡他的人將他稱為淫魔,可唯獨沒有人說過他聰明,也絕沒有人可笑地覺得他能成為什么國家棟梁。
這是只有沒見過他的她才能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
周振干澀地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那兩個字,字跡還沒有全干,微微被蹭出淺淡的藍色弧線。
他將鋼筆灌滿了墨水,忐忑而又鄭重地寫下了很多奇怪的話。
那些關(guān)于他過去的事情。
叁年來,她沒有問過,他也沒有提過,甚至有意無意之間對自己的私事避而不談。
他們聊過各種譯本的世界名著,聊過各種語系的構(gòu)詞法,聊過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風(fēng),冬天的雪,聊過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唯獨沒有聊過的就是他的過去。
那其實對他來說并不算難言之隱,單純只是她沒問,他不提罷了。
這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主動對人講那些常人眼里算得上悲慘的經(jīng)歷,他不知道自己寫這些是想干什么,難道他想讓她也和那些煩人的女孩子一樣哭哭啼啼地說她愛他嗎?想聽她痛罵那些金主嗎?
他明明不在意,明明只覺得麻煩的。
筆下的文字很是混亂,前言不搭后語,周振有些頭疼,鐘聲響起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閉館時間。
整整五頁紙,字與字之間滿是狼狽,他捏住紙張邊緣,試圖如昨日一般撕下,卻怎么都使不上力氣。
罷了。周振垂頭喪氣。他想回家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