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孤月夜的長老在怒嗥道,“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會這樣?!”
有弟子怯然指著姜曦腰腹的一道猙獰傷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里的利器擊中了吧?掌門怕場面愈亂,所以一直都沒說……”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來前,姜曦倒在已經(jīng)安定了的塵世中,閉目在了已經(jīng)安平了的現(xiàn)世里。
“快療傷??!”
“還愣著做什么!救他啊!”
薛蒙心緒大震,腦中亂作一團(tuán)。他搖搖晃晃的,手中還握著姜曦給他的雪凰。他側(cè)過頭,想去追楚晚寧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脫力般撲通一聲跪在原地,終究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這山河渺茫,何處不再有愛恨情仇?凡間舉首,竟再無舊人相伴。那些驕縱得意,仗劍行俠的少年時(shí)光,已是一騎紅塵,永不回頭。
而茫茫的瓊山雪道上,楚晚寧看著那金紅色的光芒飛向天際,赴往遙遠(yuǎn)的山岳……
“相信我,我會盡力去見你。”
“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忽生戰(zhàn)栗,但楚晚寧不敢多想,在親眼瞧見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這個時(shí)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淵的黑暗,從昨夜的凄寒里拔地而起。萬丈金輝灑在突兀橫絕、跌宕奇詭的山道上。初陽升起來了,淺緋映照著茫茫人海,燦金慶賀著劫后余生。
楚晚寧望著旭日東升,指尖撚符,金光閃過。
“升龍——召來!”
一聲長嘯。他的銜燭紙龍?jiān)诖笱┲衅骑L(fēng)而出,龐軀盤繞,聲如洪鐘。
那小龍舉目見紅塵尚好,心中喜悅,不由又開始與主人說笑:“風(fēng)平浪靜啦?”
“嗯?!?/p>
“打完啦?”
“嗯。”
紙龍更高興了,它在空中騰飛翱翔了好一圈,才意猶未盡地落下來,然后和曾經(jīng)每一次見他的時(shí)候一樣,戲謔道:“對了,楚晚寧,你怎么總是一個人。”
楚晚寧安靜地立在朔風(fēng)里,雪籽簌簌落于他的長睫毛上。他不住回想著墨燃離別時(shí)與自己說過的話,只覺得心如鼓擂。靜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對逆光盤臥的紙龍說:“帶我去一個地方?!?/p>
“哪里?”
楚晚寧翻身上了龍背,巨龍展虬而起,他迎著漫天風(fēng)雪,俯瞰大地銀裝。旭日磅礴,越來越透亮,他在這終于來到的曙光晨曦中,對巨龍說:“去南屏山。我要去見他。”
蒼龍一時(shí)想胡謅,但角須翹了翹,終是什么話都沒再說。
其實(shí)它也很清楚主人想回的是哪里,想找的人又是誰。它發(fā)出一聲滄海龍吟,在騰入九霄前,楚晚寧回眸望了一眼這壯麗河山。
悠悠長空,漫漫浮云。他自風(fēng)雪空蒙的昆侖道,逐那金光而去,終馳向——那微雨初落的遙遠(yuǎn)江湖。
墨燃答應(yīng)過他的,說會回來。
所以他信他,他去他們最后分別的地方,與他相見。
“你說……那些金色的光芒,會是他回來的魂魄嗎?”
燭龍?jiān)谠坪V蟹v著,哼唧道:“你問我,我問誰去?!?/p>
“你說那些魂魄會回到他的身體里嗎?”
燭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大概吧……”
南屏山很快就到了,沒有猶豫,沒有懷疑,楚晚寧仿佛確定那幾縷金紅的光輝最終會歸向哪里去,他駕著乘風(fēng)燭龍,棲落在南屏深處的竹林外。
“你要找的人就在這里?”
楚晚寧沒有答話,他自龍身下來,只覺得胸口壓著千鈞重石,喘不過氣來。
“我之前在此處存下了墨燃的身軀?!彼氖种冈诓蛔杂X地顫抖,“所以如果他的靈魂能回來,那就……”
他原本想說那就一定會在這里,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再說下去。
萬一不在這里呢?
他還想給自己一個盼頭,他不想把話說死。
紙燭龍有些草木之心,搖頭晃腦地:“那要是他沒回來呢?”
“……”
“要是那幾道金光還沒撐到這里就散了呢?”
“……”
“要是——”
楚晚寧驀地回頭,眼神狠戾但眼眶通紅:“那我就燒了你給他陪葬。”
“哎呀,我好害怕呀?!?/p>
燭龍哼哼唧唧化作一道金光,碩大無朋的身軀變作一條小蛇,棲在楚晚寧肩頭。它拿腦袋撞了撞主人的臉頰。
它知道楚晚寧的性子,自然也不會把要燒了它當(dāng)真,它嘆了口氣:“看你的神情,我怎么覺得你更想去給他陪葬?!?/p>
說著又用尾巴尖撓了撓楚晚寧的后腦。
“做什么?”
“我怕再不撓撓你,你就要暈死過去了?!毙↓垏@了口氣,拍打了一下尾巴,“你的臉色好難看。”
“……”
“就像那種懷揣著一生積蓄的賭徒,走進(jìn)賭場最后一搏的模樣。”
楚晚寧難得的沒有駁斥它,他閉了閉眼睛。
小燭龍說那是他一生的積蓄,其實(shí)這是不對的。
那是他兩世的弟子,是他兩世的愛人,是兩世用血肉之軀、不惜墮入泥潭,也要成全他浩蕩潔白的傻瓜。
是他的余生。
山道漫漫,積雪咯吱。
遙遠(yuǎn)處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茅舍。楚晚寧立在那茅舍前,指尖顫抖,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小院柴扉,可卻仿佛比魔域之門還要沉重還要難以企及,他喉結(jié)攢動,血液奔流。
他像一塊木頭般僵硬,手抬起來了好幾次,卻都在觸上門扉的那一刻垂落。
小龍:“哎呀,你要是再不推門,那就我來,我——”
門開了。
不是楚晚寧推開的,也不是小龍撞開的。
那扇門原本就是虛掩著,大抵是清風(fēng)憐離人,不忍君悲傷,于是風(fēng)吱呀一聲吹開了薄薄的柴扉。
楚晚寧站在屋外。
茅舍里一方空地盡收眼底,此時(shí)萬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著薄薄雪花,風(fēng)一吹,雪絮如海棠飄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后,覆在了一個男人的肩頭。
聽到動靜,那人的身形微頓,繼而緩然回身。
光影攢動,一瞬間仿佛大地回春,盛夏光熾。
楚晚寧之前聽不到的風(fēng)聲,聽不到的落雪聲,聽不到的樹葉摩挲聲,都在此刻復(fù)歸耳廓,人間的萬事萬物,在此潮汐般涌回他的胸懷里。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猶如灌了鉛水,竟是一步都動不了。這個時(shí)候,楚晚寧的耳邊仿佛響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蟬鳴。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華。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樹下的玉衡長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兩個人交纏命運(yùn)的開頭。
“楚晚寧……”
小龍?jiān)谂赃叴亮舜了难H。
楚晚寧這才勉強(qiáng)回神,可卻依舊喉頭阻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著的那個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歸宿,走向兩世痛楚的終結(jié),走向塵埃落定。
風(fēng)吹林葉,蕭蕭瑟瑟,楚晚寧好像踏過了無數(shù)烽火狼煙的時(shí)光,最后站在了那個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風(fēng)華正茂的楚晚寧面前站定。
抬起頭,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聲嗓猶在耳鬢,再相逢時(shí)已過兩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p>
空谷幽靜,霞光純澈,天地間好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再無其他。墨燃披著外袍。臉色依然有些大病初愈的蒼白。
他看著楚晚寧從朝霞中走來,來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漸透出再溫柔不過的神情。
“師尊……”
風(fēng)止了,云靄罅隙間,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跡斑駁的人間。
“我見到了一個魔。然后我有個有趣的經(jīng)歷,要和你說……”
末日的動亂過去了。
等多年過后,今朝血落處——
或許會有梅花新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