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是哪里不對了。
所謂虛境,里面的東西即使做得再真實,也都是假的。
糕點不可能真的有滋味,利器也不可能真的傷到人??偠灾痪湓挕摼硟?nèi)的東西不可能對他們有任何效用。
“有人讓虛境實化了?!背韺庉p聲說。
虛境實化是一種極難施展的術(shù)法,又稱“虛實道”。最擅長這種法術(shù)的是十大門派中的“孤月夜”,這個門派的宗旨為“懸壺濟世,圣手療心”,后面半句說的就是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專修虛實道,做出一段實化虛境。要知道世上有許多人是無法接受親眷離世的,而通過“虛實道”就能做出亡人存活的虛境,陪伴在生者旁邊。
不過由于這種真實虛境極為難制,通常而言只能做出一小段景象。比如與故人對酌、共眠等等,最多一件事情。
但是羽民所制的這個虛境宏大浩繁,持續(xù)之長,所涉之多,要把這些都統(tǒng)統(tǒng)實化了,恐怕孤月夜的掌門親自動手都未必能成。
墨燃當即想到一個人,心道——會不會是之前在金成湖的那個假勾陳?
然而不及深思,就忽聽得天空中爆開異響。
那些熟睡的人像受驚的鳥雀一樣醒來,睜著驚恐憔悴的眼睛左右環(huán)顧,然后他們看到了天上。
半晌死寂,驚叫聲像滾油里濺落的水花般蒸騰爆裂。
眾人四下奔逃,卻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到處都是尖叫聲。天空中裂開一道縫,一只巨大的血紅鬼眼正森森然垂照在結(jié)界上方。
那眼睛挨得是如此近,幾乎就貼在了結(jié)界口子上。
一個渾濁冷酷的嗓音隆隆響起:“楚洵,你好大的膽子,區(qū)區(qū)肉體凡胎,竟妄想愚弄本座。”
墨燃喃喃道:“是鬼王……”
鬼界共有九王,法力相去甚遠,此時他尚未現(xiàn)身,也不知道是第幾位王。天空中只有那一顆鮮血淋漓的眼珠子,逼視著下方宅?。骸安蛔粤苛?,荒謬至極!可笑的凡人——你要救他們?我原本未必會戮盡城中人,但你既然要忤逆于我——我便殺盡全城!雞犬不留!”
隨著一聲梟叫,鬼眼正中央爆出一陣刺目紅光,直朝著上清結(jié)界劈斬而來!
剎那間天地變色,金紅相接!狂風(fēng)暴雨中飛沙走石,院中林木咯哢摧折,結(jié)界下的人亂作一團,抱頭痛哭,嚎啕一片。
上清結(jié)界抵御住了第一次攻擊,但接下來又是一道紅光劈落,復(fù)又擊在同一位置,結(jié)界再次扛住了重機,但已有皸裂出現(xiàn)。
“不自量力——委實可恨?。?!”
一束又一束紅光轟然擊落,爆出簇簇花火。眼見著結(jié)界將裂,楚晚寧心知不好——既然這個虛境已經(jīng)實化,那么對手的攻擊就與在現(xiàn)世中無異。若是招式劈落,自己和墨燃恐怕都得死在虛境里!
楚晚寧想著,指間已是金光灼灼。
此時若是使出大招,身份必將被墨燃看透,但事已至此也無他法。正欲召出天問速戰(zhàn)速決。忽然間,一道異彩華光猶如勁厲羽箭,破空穿云,直刺結(jié)界崩漏處!
眾人回首,只見瓦檬屋梁之上,楚洵踏雨而來。
他臂挽一把鳳首箜篌,指尖彈撥箜篌之弦。琴聲銳響,猶如金石崩裂,束束華光抽離而出,聚攏于天幕。只在瞬間,原本岌岌可危的上清結(jié)界被重新加固。
“是公子!”
“公子!”
下面的人紛紛叫喊,更有喜極而泣者。楚洵與鬼王之眼術(shù)法相抗,并不落于下風(fēng),轉(zhuǎn)眼間百招走過,鬼王竟不可近結(jié)界半寸。
空中那個冷酷的聲音愈發(fā)陰沉。
“楚洵,以你之能,管自己逃命誰也傷不了你,你為何要多管閑事,與我鬼界為敵!”
“閣下欲傷我臨安城民,何來閑事一說?”
“可笑!鬼怪素來以生人魂魄靈體為食,我族吞吃魂魄,就如你們吃肉吃菜,有何不同!等你死了,你便會看得清楚!”
楚洵應(yīng)答自如,手下琴聲亦不停歇:“那便看閣下有無本事取我項上人頭了?!?/p>
言語間指下弦聲愈急,趨于高亢,最后竟是龍光漫照,映徹長空,直刺雨夜里那一只猙獰血眼!
“啊——?。?!”
凄厲可怖的嘶吼聲震得天地都像在顫動。
那只眼睛被楚洵術(shù)法灼傷,腥臭的血花四下飛濺,剎那間天雨血,鬼夜哭。對方盛怒之下一束強過之前數(shù)倍的光刃自血雨腥風(fēng)中橫斬劈落。楚洵振袖出招格擋,然而此一擊乃是鬼王的暴斬,兩方抗衡之下,楚洵被掀起的氣浪振得接連后退,手下弦音亦有凝滯。
“公子——!”
“裂縫!有裂縫!結(jié)界要破了!”
“阿娘——阿娘——”
粥粥眾人一片驚慌失措,有親眷的哭喊著抱做一團,孤苦伶仃的則蜷在角落處瑟瑟發(fā)抖。
楚洵銀牙咬碎,目光如炬,卻是不愿輕易放棄。艱難膠著間,忽的身邊左右各有一道光芒亮起。他微側(cè)目,見墨燃與楚晚寧已迎身而上,金色的光與紅色的光源源不斷地奔涌而至,與他匯聚融合,再次將結(jié)界封嚴。
天幕中發(fā)出猙獰的暴喝。
鬼眼消失了。
三人落于地面,天空中腥臭的血水又繼續(xù)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fù)成透明的雨。
楚洵面色蒼白,朝墨燃二人行了一禮:“多謝二位襄助?!?/p>
“不必客氣?!蹦紨[了擺手,“你快休息一下,你臉色好難看?!?/p>
楚洵點了點頭,他確實已耗損了極大的法力,于是墨燃扶他到廊下歇息。方才驚亂的人們見到楚公子重新補了缺漏,救他們于水火之中,都甚是感激。紛紛圍過來,更有遞水披衣者。
有人說道:“楚公子,你衣衫都濕透了,去火堆那里烤一烤罷?!?/p>
楚洵都一一謝過了,但因著實疲憊,實在不愿再走動,便婉拒了對方的邀請。那些人并不氣餒,干脆又抱了些松木枝過來,在楚洵身邊升了個火塘。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唯?;鸲验g劈啪爆裂的聲響。忽然有城民問他:“公子,我們布置的這么周密,怎么還是被鬼王看穿了?唉,這該如何是好啊?!?/p>
“是啊是啊?!?/p>
“怎么就知道我們要搬走呢?公子明明說過這鬼怪無法辨別傀儡人和活人的,這是怎么回事啊……會不會是……”說話的人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轉(zhuǎn)而偷乜楚洵一眼。顯然是想說是不是楚洵弄錯了,是不是楚洵沒有弄清楚。
這個眼神被太守府的白衣近衛(wèi)們瞧見了,立刻有人擰眉怒道:“想什么呢!定然是有人口風(fēng)不嚴走漏了風(fēng)聲,叫鬼王知道了!”
那人嘀咕道:“誰會去跟鬼怪走漏風(fēng)聲?又不會有什么好處……”但見周遭之人都在對他怒目而視,便悻悻地不再多舌。
靜默一會兒,又有人問:
“公子,那個鬼老頭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楚洵很累了,并未睜眼,但依然和聲溫語道:“撐過天亮就好,天亮之后先出城趕路,白日里他們作不了祟?!?/p>
“可是我們這么多人,有老有少,還有些受了傷的,一天趕得到普陀山嗎?”
楚洵溫聲道:“你們別擔(dān)心,都歇下吧。明日你們只管趕路,辦法有我來想?!?/p>
一直以來都是公子護佑著他們,既然他這么說,眾人都諾諾地應(yīng)了,有小孩子蹭過來,捧著一小塊麻糖,要給楚洵吃。楚洵淺淺睜開眼眸,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正欲開口說些什么,忽然有一近衛(wèi)驚慌失措地跑將過來,喊著:“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么了?”
“小公子、小公子——小滿——城隍廟外面——”那人顯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竟是無法說出個整句來,他磕巴講著,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楚洵倏忽起身,原本尚存的一絲血色也消殤殆盡,朝著大雨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