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蹦挤鏖_額邊碎發(fā),把載著楚晚寧人魂的燈籠緊緊揣在懷里,“他沒有不愿意見我,他在……在這里?!闭f著指了指懷中的燈,又似有些不舍得,猶豫片刻,想把燈遞給懷罪,但手伸出沒幾寸,又收了回來。
懷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著就好,不用給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繼續(xù)抱著了。
懷罪拾起樹邊靠著的芒杖,朝河水里輕輕一點,一張通體碧綠、翹頭處系著白線的竹筏憑空出現(xiàn)在岸邊。
“事不宜遲,請施主上船吧?!?/p>
死生之巔的泉水通著鬼界,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因為有結(jié)界相阻,并不是說順著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陰間的。
懷罪大師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陰陽,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來到一個瀑布前。
黃泉瀑布。
這瀑布上臨寰宇,下接九幽,竟是無邊無際,浩浩淼淼。一卷珠簾飛流直下,水霧飛濺,渺如薄煙。
墨燃還沒細(xì)看,那竹筏就載著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獸般龐大的水簾俯沖而去。未及他反應(yīng),剎那間強(qiáng)大的水柱像無數(shù)把尖刀似要將活人的血肉撕裂!擊穿!
“師尊——!”
危難之際,墨燃卻只掛心懷中引魂燈,他將魂燈緊緊護(hù)在懷里,任由渦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松開……
不知過了多久,那震耳欲聾的瀑流聲倏忽消失了。
凌遲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勢。
墨燃緩緩睜開眼睛,看那引魂燈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抬頭一看,卻被眼前景象震得無言。
那橫貫陰陽二界的瀑布不見了,一葉竹筏漂泊在浩瀚無垠的寧靜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藍(lán)色的,流淌著點點星光,無數(shù)微弱的精魂猶如魚群,在其中游曳穿梭。兩岸蘆葦叢生,縈繞著朦朧光華的蘆花四下飄蕩。
左右兩端,葦葉深處,有一男一女的幽歌夢一般飄來,似是哀愁,又似安詳。
“我身入雷淵,四肢糜盡成泥膏。我顱落曠宇,目漚發(fā)枯碾作塵。食我心腸,赤蟻煌煌。啄我腹臟,兀鷲茫?!ɑ陙須w……唯魂來歸……”
黃泉碧水東流去,身前種種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飄了很久,忽然間,一座高聳入黑天的牌樓出現(xiàn)在沉重夜色里。
離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樓整一座碩大無朋,恢弘壯闊。但細(xì)小處卻是鬼斧神工,飛金走彩。它猶如一只披滿蜜蠟串珠,金石玉片的惡獸,輝煌璀璨卻陰狠詭譎,它蹲伺在黑夜里,張開腥臭血口,等著古往今來無數(shù)孤魂野鬼送入腸胃。
再近了,瞧見角樓猙獰,如獠牙穿日,獸首威嚴(yán),似俯聽世冤。
再近了。楚晚寧的殘魂似乎感到不安,燈籠里金色的光輝時明時暗,微微搖曳著。
“沒事。”墨燃感覺到他的不安,抱著燈,嘴唇貼近了紙面,小聲安慰著,把自己靈力送入更多去陪著他。
“師尊,不要怕,有我呢?!?/p>
燈花輕顫,過了片刻,歸于寧靜。
墨燃垂下濃深的睫毛,往燈里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燈緣,而后抱的更緊了。
黑魆魆的暗夜里,“鬼門關(guān)”三個大字遒勁入里,鮮亮刺目,仿佛剛剛才蘸著活人的鮮血寫成。
竹筏靠岸了,墨燃踩在了連泥土都泛著血腥味的黃泉路上。
他往前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還有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尸嬰,在哀哀啼哭著,他們都飄往地府深處去。
無論生前是帝王將相,富貴榮華,還是布衣黔首,一貧如洗。無論帶著多少盤纏,陪葬。
到了這時,到了這處。這條路,都只有自己硬著頭皮獨自走完。
墨燃跟著熙熙攘攘的魂流,來到鬼界入口。
那里坐著一個人,手中搖著把蒲扇,看衣著像是個士兵,死的時候肚子被劃開了,所以腸子時不時會流出來。
這守門士兵就極不耐煩地用扇柄把自己肚腸又捅捅回去,抬眼懶洋洋地盤問新死的鬼魂。
“叫什么名字?”
“孫二五?!?/p>
“怎么死的?”
“俺,俺是老死的?!?/p>
守門兵就拿個大戳,漫不經(jīng)心地在鬼界的照身貼上蓋個印“老死”,遞給孫二五:“牌子不要丟掉,丟掉了要去十七殿補(bǔ)辦,走了,下一個?!?/p>
孫二五很緊張,大概每個剛死的人,饒是他生前多英勇,多百事通,都會緊張。“那俺、俺是不是要去受審啊?俺是個好人,生前連雞都木有傻過,俺就香瞎杯子能不能偷個好胎,至少給俺有錢曲上一房媳婦兒……”
老頭子叨叨叨個沒完,惴惴不安的。
守門兵聽得耳朵起繭子,擺手道:“審判?沒到日頭呢,鬼界的魂魄那么多,排隊投胎都須得等個十年八年,沒輪到你的時候你就在鬼界待著吧,和陽間也差不了太多。等輪到你了,你再去跟判官老爺講你生前殺沒殺過雞,娶沒娶過媳婦兒。下一個?!?/p>
孫二五驚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鄉(xiāng)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遠(yuǎn)處也聽得很吃驚:“什么?要待上這么久才能受審?fù)短???/p>
“當(dāng)然,不過要是罪大惡極,或者不太對勁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門兵聽見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腸子又流出來了,他再把它塞回去,“進(jìn)十八層煉獄的,從來不需要久候?!?/p>
墨燃:“……”
孫二五這個二五眼兒,還想再問,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盡頭,不住擺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趕著投胎,您老人家別堵著,下一個,下一個?!?/p>
孫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趕遠(yuǎn)了。
下一個是個妙齡女子,臉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開腔,眼波里就透著某種行當(dāng)獨有的自若與風(fēng)情,柔聲道:“官爺,小女子金花兒,是被惡霸打死的……”
眾鬼喁喁,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死法,每個人都懷每個人的心思。
諸生亂像,皆沉淀于此。沒什么比這更熱鬧,更混雜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緊了懷里的燈。
他欠他師尊的,旁的他什么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師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門兵打了個哈欠,抬眼看墨燃。
墨燃正欲開口,那守衛(wèi)卻忽然一凜,似乎覺察到此人不太對勁,竟忽的站起來,猛盯住他的臉。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說他是個死過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沒有古怪,就算沒有,他懷里抱著另一個人的殘魂,也十分值得盤問了??晒斫鐩]有第二個入口,這注定是逃不過的。
因此只得硬著頭皮,和那守衛(wèi)對望。
守衛(wèi)瞇起眼睛。
墨燃佯作鎮(zhèn)定,自報家門:“墨燃。”
守衛(wèi)不吭聲。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卻是八風(fēng)不動:“修道走火入魔,就這樣死了。請官爺發(fā)我照身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