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竹枝詞 1

竹枝郎很早就知道，它是個惡心的怪物。即便是在怪物叢生的南疆，也稱得上怪物中的怪物。

那時它不叫竹枝郎，沒有名字。

通常而言，看到一條半人半蛇的東西在地上爬動，沒有誰會閑到想給它取個名字。即便有這個功夫，南疆的魔族們也更愿意給它兩腳，或者扎扎它的尾巴、研究這玩意兒究竟有沒有七寸、打了會不會死。

它每天的行程非常簡單。爬，找水，爬，找食物，爬，和其他的獸型魔族撕咬纏斗。雖然儀表不佳，但打起架來，并不會有太大的弱勢。相反，非但肢體柔軟靈活，而且那惡心的外貌常常能讓對手在戰(zhàn)斗中因不適而分神。于是，這個又丑又難纏的玩意兒在南疆極其不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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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瑯君端詳了一陣，認(rèn)真地道：“好丑?！?/p>

他身后漠然侍立著的黑鎧武將們當(dāng)然不會答話。天瑯君不知是在對誰抱怨，重復(fù)道：“太丑了。”

這句話的強調(diào)得太重，它縮了一下。

不過，總覺得，這位尊貴的貴族的批評中，好像沒有真心嫌惡的意味。后者的眼神它見過很多次，并不是這位這樣的。

天瑯君半蹲著，盯它，道：“你記得你母親嗎？”

它搖搖頭。

天瑯君道：“唔。也好。我若有這樣一個母親，恐怕是會更希望自己不記得?！?/p>

它不知道該說什么。

當(dāng)然，就算知道，它也沒辦法說出來，蛇男的嘴里，只能發(fā)出嘶嘶的低啞聲音。

天瑯君笑了笑，道：“不過，有些事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你母親死了。我是她的哥哥，應(yīng)她的臨終要求，過來看看你?！?/p>

魔族冷血。對于血脈之親的死亡，都能說得輕快，飄飄的一句就帶過了。

它并沒有什么感覺，慣性地愣愣點頭。

天瑯君似乎是覺得沒意思了，索然道：“好了。她的遺愿我已經(jīng)完成了。這些全都是你的屬下。從今往后，這片地方歸你了?！?/p>

他所指的“屬下”，就是跟在他后面來的數(shù)百名烏壓壓的黑鎧武將。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心智，不會思考，但不怕疼，不怕死，不會累，不會停止，可以成為一只無堅不摧的軍隊，居然就被這樣隨便地交給了一條半人半蛇的怪物。

他站起身來，拍拍下擺并不存在的灰塵，轉(zhuǎn)身便走。

鬼使神差的，它磨磨蹭蹭，扭動著跟了上去。

天瑯君回頭，困惑：“你跟著我干什么？”

蛇男不敢亂動。天瑯君見狀，再次邁步，它又在后面開始蠕蠕而爬。天瑯君頓足，奇怪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如此反復(fù)二三，天瑯君干脆不管它了，負(fù)手自顧自前行。蛇男便笨拙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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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瑯君身份特殊，血統(tǒng)尊貴，地位非比尋常，自然有不少仇敵。一路跟隨，明明天瑯君并不需要別人幫忙，它卻總是拼了命地上去死斗。

次數(shù)多了，天瑯君總算不能無視它的存在了，看了遍體鱗傷的蛇男兩眼，評價道：“還是好丑?！?/p>

蛇男受傷地縮了縮。天瑯君又笑：“而且又倔。這可不大討人喜歡?！?/p>

一路跟過來這么久，怎樣的千難萬阻，它都不曾退縮過，這次卻有了幾乎轉(zhuǎn)身逃（pa）走的沖動。誰知，下一刻，天瑯君赤手摸到他天靈之上，嘆道：“又丑又倔的，看不下去了?！?/p>

一股溫涼奇異的緩流躥過四肢百骸。

不對。

它哪來的四肢。

很快的，蛇男發(fā)現(xiàn)，它原先畸形的肢體上，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了完整的四肢。十根手指，這種以往在他看來精巧而遙不可及的東西，此刻就長在他新的手掌之上。

這是一個少年人的軀體。大概十五六歲，健康，完整。天瑯君把手挪開，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他張開嘴，想說話，好不容易才有了人形，舌頭嘴巴卻怎么也不聽使喚。剛一開口，發(fā)出一個略遲滯的音節(jié)，眼眶里搶先滑出了溫?zé)岬囊后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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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竹枝郎堅信，君上做的總是沒錯的，但他暗地里認(rèn)為，君上的腦子不太好使。

得到跟在天瑯君身邊的默許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竹枝郎還沒有名字。天瑯君并不常使喚旁人，也不需要叫到他的名字，于是就這樣稀里糊涂過了好幾個月。

直到某天他想去找本人界的詩集，翻箱倒柜也沒找到，迫不得已要個人來幫忙，才忽然想起書房角落里還有個空氣一般的外甥。

可是“哎”了一聲后，居然想不到要接什么。天瑯君皺眉想了想，問道：“我是不是沒問過你名字？”

他老實道：“君上，屬下沒有名字?！?/p>

天瑯君道：“那我該怎么叫你？”

他道：“君上愛怎么叫便怎么叫?！?/p>

說完，便走到書架前，把上次看完便被胡亂塞進去的詩集取出來，雙手呈到天瑯君面前。

天瑯君很滿意，接過詩集道：“沒有名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取一個便是?！钡皖^胡亂翻了兩頁，擇了個字眼，隨口道：“就叫竹枝君吧?！?/p>

他搖頭。

天瑯君道：“不喜歡？”把書遞過來：“那你自己挑一個吧。”

他哭笑不得，道：“君上，貴族才能被這么稱呼?！?/p>

天瑯君道：“小小年紀(jì)，講究真多。罷了，那就叫竹枝郎?！?/p>

他做什么都是不甚上心的。取個名字，恍如兒戲，可對于此刻誕生的“竹枝郎”而言，這個人給了他生，給了他名。

就算再漫不經(jīng)心，再糊里糊涂，也是他此生將為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

殊不知，天瑯君也琢磨著，這個外甥是不是當(dāng)蛇當(dāng)了太多年，腦子不好使。不肯叫舅舅，非要叫君上。不到南疆做逍遙領(lǐng)主，非要過來打雜跑腿。好好的名號品級不接受，非要自降一格。

真是腦子轉(zhuǎn)不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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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真的非常喜歡和人相關(guān)的一切東西。

大概是覺得魔族都是一群冷淡并且無趣的東西。他對人這種異族，抱有近乎詭異的熱情和近乎夸張的美好想像。

每逢出外，去的最多的就是邊境之地。穿過界碑，短的時候喝杯小酒聽個評書，長的時候游山玩水一年半載也不在話下。

天瑯君應(yīng)該是不喜歡被跟著的。黑鎧武將常常幾百幾百地送出去。不過竹枝郎一不說話，二不阻東阻西，只會默默跟在后面，和不存在也沒有什么差別。偶爾幫忙付個賬跑個腿什么的，還很方便，天瑯君便沒有很嫌棄他。

就連和那位蘇姑娘見面時，兩個人都不介意他跟在旁邊，他們很默契地直接將他真的當(dāng)做聽不懂人話情話的蛇，自顧自旁若無人。

只有一次，天瑯君出口趕過竹枝郎，并且用到了“滾”這個字。那算是一向追求文質(zhì)彬彬的君上說過最粗魯?shù)脑捴涣恕?/p>

白露山。

番外 竹枝詞 2

天瑯君和蘇夕顏初遇究竟是怎么個情形，竹枝郎并沒親眼見到，因為他當(dāng)時應(yīng)了天瑯君的要求，排隊去買一位知名撰書人的新作了。

他原本也并不好奇?？勺阅且院?，天瑯君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種狀態(tài)：

作為蛇形代步工具的時候，天瑯君在他頭上說。

“我看戲本子里，人界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體貼可人的，還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原來我受騙了。竹枝郎啊，戲這種東西不能看多。”

下一次，完全忘了自己說過“戲不能看多”的君上，在看得津津有味時又會說。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樣子嗎？像是窮到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樣子嗎？”

竹枝郎洗他的衣服時，天瑯君儀態(tài)優(yōu)雅地蹲在旁邊，還會說。

“竹枝郎，我的臉如何？不英俊嗎？一般而言，看到我這般模樣的人，難道不是應(yīng)該立即化身芳心萌動懷春少女嗎？”

竹枝郎抖開擰干的衣服，用竹竿叉了，一邊恭恭敬敬地附和，一邊默默地想，以前他亂七八糟的戲本子也和君上一起看過不少。別人怎樣他不知道，不過君上這幅樣子，倒是真的比較像本子里那些芳齡二八的懷春少女。

由是不由得他不好奇。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一個只身出入妖魔作亂的荒城、砍邪祟時讓天瑯君要彈琴唱曲走遠點唱去不要礙事、砍完了扔給天瑯君三顆銀子給他當(dāng)回家路費的姑娘，不說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兇光。

而等真的見到了那名引發(fā)天瑯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許多日的罪魁禍?zhǔn)?，竹枝郎卻發(fā)現(xiàn)，對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

天瑯君喜歡逛人界。逛人界需要花錢。而他從來不記得帶錢。只好竹枝郎幫他記住。然而他花錢還沒有概念不知收斂，豪情一上來了便一擲千金，竹枝郎攔也攔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負(fù)金山銀海也難以應(yīng)付，終有囊中羞澀時。

正當(dāng)二位異鄉(xiāng)客街頭羞澀著，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劍信步走過。

天瑯君道：“站住?！?/p>

錯肩擦身時，那女郎微微揚眉，嘴角一縷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

天瑯君道：“路遇不平，豈非應(yīng)該拔刀相助？”

對方道：“拔刀尚可考慮，解囊在下拒絕。上次借你回家那三兩銀子還沒還給我。”

天瑯君道：“有么？三兩銀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兩，你可以買我三天?！?/p>

斷然拒絕：“閣下看起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買你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