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范閑,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guān),和我也有關(guān),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么。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嘗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里的東西,挺好不是?”范閑順著筆直的鐵焊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nèi)心的情緒,然后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里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里穩(wěn)絲不動地鐵焊尖兒隨著范閑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范閑的咽喉上,就像范閑說話時咽喉的顫動,也也陪伴著鐵焊發(fā)生著位移,只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范閑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xù)敘述著與五竹有關(guān)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癡,做了一些事情,然后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癡外加一個太監(jiān)白癡,再然后地事情……
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圣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里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范閑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地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檐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地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范閑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地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guān)于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范閑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里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zhàn)。便在于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制做戰(zhàn),他沒有絲毫放松的余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jīng)常關(guān)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地,當然沒有人愿意照看你的生意?!?/p>
范閑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xù)說道:“當然,我愿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jīng)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p>
說著說著,范閑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后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松功課,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地機會,只是拼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尸,努力地背誦監(jiān)察院的院務(wù)條例以及執(zhí)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范閑這兩生中最快樂地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huán)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里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仆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閑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卜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范閑從身上臃腫的皮襖里掏出一根蘿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卜,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jīng)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卜,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卜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卜絲的時候,范閑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范閑手中的刀和那根蘿卜,似乎不理解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卜絲兒,若范閑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yè)更囂張,比沖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么來,只是好奇范閑這個無聊的舉動。范閑低著頭,嘆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卜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卜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xiàn)在我切地怎么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fā)。范閑的心里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jīng)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范閑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后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范閑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xù)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么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里。說箱子地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后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狈堕e劇烈地咳嗽著,罵道:“你明明會笑,在這兒充什么死人頭?”
五竹依然紋絲不動,手里的鐵焊也是紋絲不動。刺著范閑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廟前除了范閑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的,天光微暗,或許已是入夜,或許只是云層漸厚。但范閑頭頂?shù)难﹨s止住了。
簌簌地聲音響起。王十三郎滿頭是汗,將一個小型的備用帳蓬在范閑的背后支好。然后推到了范閑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蓋了起來,恰好帳蓬的門就在范閑和五竹之間,沒有去撩動那柄穩(wěn)定地鐵焊。
雪大了,王十三郎擔心范閑的身體,所以先前歷盡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拿了這樣一個小帳蓬來替范閑擋雪,難怪他會如此氣喘吁吁。
范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因為他只是瞪著失神或無神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五竹,用難聽的沙啞的聲音,拼命地說著話。范閑不是話癆,然而他這一天說的話,只怕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這一切,用一種復(fù)雜的神情看了神廟門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著白雪的青石階上。
真真三個癡人,才做得出來此等樣的癡事。去了。
五竹手里地鐵焊不離范閑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想殺死面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范閑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jīng)說干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干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后極為沙啞,甚至最后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地嗓子開始出血,他地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jīng)比一個行將就木地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的極其認真,因為在范閑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云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范閑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當范閑開始重復(fù)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卜絲兒的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么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里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癡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范閑卻像尊鄉(xiāng)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蓬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nèi)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焊,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焊橫亙在五竹與范閑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wěn)定,橫亙于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無盡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地那人卻依然不明白,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莫過于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這一天一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涌上心頭,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來對于范閑而言,總有許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瘋魔了?!焙L恼乜粗堕e臉上明顯不吉的紅暈,聽著他沙啞緩慢模糊的聲音,看著五竹身上白雪上暈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內(nèi)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異常困難地站了起來,看著她沉默片刻后說道:“都瘋魔了,不然你為什么不聽他地話。要上來?”
“我只是覺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著他死?!焙L目戳送跏梢谎郏⑽⒌皖^說道。
“他支撐不了太久,本來傷就一直沒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就算是要穿過冰原南歸,本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性命,非要來此一試?!蓖跏赊D(zhuǎn)過身來,和海棠并排站著,看著若無所知,若無所覺,依然不停地試圖喚醒五竹的范閑。平靜說道:“他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凍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你能勸他離開嗎?看樣子瞎大師似乎并沒有聽從廟中仙人的命令將他殺了?!?/p>
“如果殺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樣,始終聽到他那絕望的聲音。”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說道:“不過我還真是佩服范閑,對自己這么絕的人,實在是很少見?!?/p>
海棠看著范閑那張蒼白里夾著紅暈,無比憔悴疲憊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忽然身體微微顫抖,眼眸里泛起一絲較這山脈雪谷更亮地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絲波動,瞪著雙眼看著海棠。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順著那張冰冷的臉上冰冷的雪流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然而五竹依然沒有動作。范閑異常艱難地抹掉了唇角地血漬,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了絕望的情緒,對面地親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沒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閑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負責替神廟傳播火種,在世間行走了不知幾千幾萬年,腦中只怕有數(shù)十萬年的記憶,也許,也許……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復(fù)述的那些難忘的記憶,對于面前空上若雪山一樣冷漠的軀殼而言,只是極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親葉輕眉的記憶在內(nèi),亦是如此!
自己就像憑借這些普通地故事,就喚醒一個擁有無數(shù)見識無數(shù)記憶的人,這是何等樣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閑萬念俱灰,眼眸里生出了絕望的意味。
他的聲音有些扭曲,顯得格外凄惶,格外含糊不清,對著面前那個永遠不動的五竹叔沙聲吼道:“你怎么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憶癥得上癮了你!上次你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你怎么連我都忘了?”
鐵焊近在咫尺,猶在咽喉要害之地,范閑渾身顫抖,身體僵硬,陷入死一般地沉默,因為他已經(jīng)失聲了,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身體顫地越來越厲害,眼眸里的絕望早已經(jīng)化成了瘋魔之后憤怒地火焰。他死死地盯著五竹臉上的黑布,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獰狠的表情,向著對方撲了過去!
范閑的身體早已經(jīng)被凍僵了,雖是做勢一撲,實際上卻是直挺挺地向著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鐵焊!
鐵焊的尖端向后疾退,然后范閑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里的鐵焊只有再退,退至無路可退,便只有放開,任由被凍成冰棍一般地范閑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閑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積雪簌簌震落,他盯著五竹的雙眼。雖無法言語,但眼里的獰狠與自信卻在宣告著一個事實……你不想殺我!
你不想殺我,你不能殺我,因為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顆活著地心里面有我。
“跟我走!”本來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來的范閑,忽然間精神大振。對著放開鐵焊,低頭沉思的五竹幽幽說道。
他那拼死的一撲,終于將自己與五竹之間的鐵焊推開,兩個世界間的距離已經(jīng)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時。范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誰?!?/p>
“當你什么時候都不知道地時候,跟著自己......的心走吧。“心是什么?”
“感情?”
“感情只是人類用來自我欺騙和麻醉的手段。終究只能騙得一時?!?/p>
“人生本來就只是諸多的一時,一時加一時……能騙一時,便能騙一世,若能騙一世,又怎能算是騙?”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p>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誰,便得隨我走。我知道你會好奇。好奇這種情緒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會希望知道山那頭是什么,海那面是什么,星星是什么,太陽是什么。”
“山那頭是什么?”
“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廟外面是什么。你就得跟我走?!?/p>
“為什么這些對話有些熟悉……可我還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須電光一閃,從眼中綻出道霹靂來!怎樣想便怎樣做。若一時想不清楚,便隨自己心去,離開這間鳥不拉屎的廟?!?/p>
“但廟……”
這些對話其實并沒有發(fā)生,至少五竹和倒臥于雪地之中地范閑并沒有這樣的對話,實際上當范閑說出那三個字后,兩個人只是互相望著,沉默著,然后五竹極常艱難地佝僂下身體,把范閑抱了起來,然后背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少年仆人背著那個小嬰兒一般。
范閑感受著身前冰冷地后背,卻覺得這后背異常溫暖,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漠然,因為他內(nèi)心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什么表情來展現(xiàn),他想哭,他又想笑,他知道五竹叔依然什么都不記得,但他知道五竹叔愿意跟自己離開這座破廟。
所以他想歡愉地叫,卻叫不出聲來,他想大哭一場,卻冷的瑟縮成一團,只有拼命地咳著,不停地咳著血。
然后范閑看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這兩位人間最強的年輕強者,此時卻是面色蒼白,眼光渙散,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恐怖的事情,最令人心悸的是,兩個人都渾身顫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心神上的恐懼。
是什么樣地事情讓海棠和王十三郎變成了這副模樣?
王十三郎看著眼前的場景,知道范閑勝了,然而他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快樂,有的只是后怕和一絲極淺的悔意,他渾身顫抖像極了吳老二,望著范閑干澀著聲音說道:“我們……把神廟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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