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又不準備去做刺客,也不準備去皇宮里毒殺皇帝,操心這些事情做什么呢?只要保證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沒辦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隨費介老師一年,這一點信心還是有的。
看著馬車漸漸遠離,塵土揚起,又緩緩落在路旁,范閑對著道路上的馬車躬身行了一禮。他知道馬車上的那個變態(tài)老頭當初來儋州,一定是很不情愿。不過這一年里,自己跟著他到處去刨尸體,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對方的幾絲陰暗之氣,倒覺得和對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這樣一個人離開,范閑的心里不免有些黯然:“費介老師真是個不錯的人,就長的……慘了點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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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有很長一段時間,范閑都沒有適應過來。一般的貴族少年在他這么大的時候,可能會呼朋引伴學習玩鬧,雖然儋州港只有他這一個小貴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齡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閑清楚,在自己結束了故事會之后,他便不可能再與那些“同齡人”為伍。
因為他的心理年齡比對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他感覺就像是在帶孩子。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當孩子王,來滿足自己卑微的權力欲望——就算在原來的世界里,也沒有幾個大男人會愿意去幼兒園當老師,這是同樣的道理。
費介老師離開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對象,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無趣起來。他站在伯爵別府的門口,看著道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覺得有些孤單,不知道自己窩在這小小孩童的身體里,以后該怎么辦。
他想到自己剛剛醒過來時曾經(jīng)幻想過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病床上纏綿,他的能力水平讓他的穿越顯得格外可憐,但本來以為自己比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總要多點能耐,比如能夠做幾塊肥皂,燒幾個形狀丑陋的玻璃杯,出幾個簡單卻可以給自己帶來很多好處的點子……
但當范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并不怎么稀奇,費介離開澹州港時坐的就是四輪馬車,發(fā)現(xiàn)馬車旁邊的護衛(wèi)騎的馬更是馬上有鞍,馬下有蹬的時候,一股失敗的情緒讓他開始唏噓起來。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五章 京都來信
澹州城的天忽然陰了下來,頭頂上的烏云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濕了的臟棉花,或者是火候過了的棉花糖,就這樣懸在人們的頭頂。
但是住在海邊的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天氣,知道離下雨來風還有很久的時間,所以并沒有如何驚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別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總是喜歡在夏天臺風到來之前,跑到別府院子的屋頂,對著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p>
“范少爺,最近怎么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條主街上四處擺著吃食和小玩意兒,攤販們看著從人群中間走過的那個漂亮男孩兒,紛紛打趣道。
范閑羞澀地一笑,沒有說話,牽著身邊大丫環(huán)的手往別府里走,另外一只手上托著一塊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別府的這位私生子與一般的貴族少爺不同,最喜歡幫下人做事,尤其是幫丫環(huán)們做事,早就看習慣了,所以并不吃驚。
此時距離費介離開澹州已近六年,范閑已經(jīng)長成一個透著股沉穩(wěn)勁兒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讓下人把豆腐提到廚房,又給身體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請安,順手將老太太身邊的一張紙揣進懷里,范閑才回到書房里。他摸出懷里京都那個妹妹寄來的信,放在那張紙旁,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起來。
這一年,慶國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慶歷,年號與國名相同,感覺總是有些古怪,京都里的那些文官貴族雖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見,但在沒有人的角落里總會咕噥幾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論是今文派還是古文派,不論是國立教育院里的老夫子還是喝粥的小說家,都開始在交付監(jiān)察院第八處審核的文章里,忍不住提起了意見。
改元的后續(xù)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無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讓天下臣民覺得很新妙的是——就在慶歷元年,皇宮里忽然傳出一道旨意,內(nèi)廷開始辦報紙了。
報紙?沒有人那明白是什么玩意兒,直到內(nèi)廷真正把第一張報紙印出來之后,大家才齊聲喔了一聲,再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兒。
因為這報紙是由皇宮獨家控制的產(chǎn)物,而且每天的樣刊必須經(jīng)過皇帝陛下的親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會對帝國統(tǒng)治帶來麻煩的文章。
而連續(xù)幾期貴達一銀幣的報紙被京都里愛嘗鮮的人們買到手后,有些權貴人家總覺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當,最近是不是皇宮又準備修什么新園子了?
那張薄薄的紙上,什么有價值的內(nèi)容都沒有,只是寫著各地的風景名勝,前朝人物傳記,而占據(jù)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著四周印了些像流云一樣的花邊,記載著京都里許多官員的私生活,比如軍事院主事慘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備師師長為何少了一顆門牙,諸如此類。
還有些花邊新聞涉及到鄰國北齊和東夷城,但慶國的官員們卻只注意了自己的這些事情,開始還可以嘻嘻哈哈,后來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丟臉的滋味,本想找那報紙的麻煩,但怎奈何后臺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罷。
報紙印數(shù)極少,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其中一份是專供伯爵別府的。
當范閑從奶奶的房里偷出那張下人們議論紛紛的報紙,匆匆一掃而過后,實在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張大了嘴,恨不得把拳頭塞進去……這是什么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報紙……還是奉旨督辦!
……
……
還有一樣新政,則是皇家頒布了《通郵法令》,如今的郵路暢通,這樣兄妹二人才能悄悄的通信,而不怕被別的人知道。
范閑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報紙,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聽路人說了許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來,這純粹是皇帝陛下胡鬧的產(chǎn)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向來不是一個胡鬧的人。
范閑沒有心情去改變這個世界,也沒有興趣去改變這個世界,但當這個世界有某些方面變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許程度上的相似時,他自然很想知道這些事情背后隱藏著什么。
這段很拗口的思想過程之后,他還沒是沒有想明白,苦笑著將報紙推到一邊,自嘲地想著,難道這天底下還另有一個穿越過來的人,而且還是特有雄心壯志的那種。
不過這些不關他的事,而報紙旁邊的那封信卻和他脫不了關系。
在范閑的記憶中,范若若就是那個和自己有點血緣關系的,許多年前曾經(jīng)在澹州城呆過一小段童年的,長的黑黑瘦瘦的,還沒有自己這個皮囊漂亮的可憐小妹妹。
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子,頭發(fā)上那幾根稀疏的黃毛有沒有變黑,有沒有變得漂亮。范閑甚至都有些忘記,到底妹妹應該叫范若,還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個不稱職的兄長?!彼猿暗叵胫?,雖然自己身體里是個活了兩輩子的古怪靈魂,但血脈里總是那丫頭的哥哥,平日里關心的確實少了些。前兩年范若開始上學之后,便經(jīng)常從學校里給澹州港寄信,而范閑天天在練那個霸道的真氣,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訓,在復習費介老師留下來的那本毒物學,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來,今年范若若應該十歲,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對于遠在天邊的哥哥十分依賴,經(jīng)常來信問候,前半年的信里還常常是表述對奶奶的思念以及對于澹州生活的回憶,這半年的信里面,卻只是偶爾講講家里的事,大部分都在說在京都府邸里的無聊日子。
范閑的手指在信紙上輕輕劃過,漂亮的面容上略有憂色。
信紙上是妹妹略顯稚嫩的字體,上面寫著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進了貴族人家女子才能進的學校,似乎一切如同這個世界每個像她這樣的人應該遵循的軌跡一般。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六章 我把菜刀獻給你
但信里的字里行間,總是會透出些不怎么符合范若若年齡的憂愁來。想來應該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后,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來越囂張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于公務,她的日子或許有些小問題。
揀起筆,蘸了些墨水,范閑略思考了一下,開始回信。在信中他寫的很隱諱,讓妹妹首先多爭取一些與司南伯爵相處的時間,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的柔弱可愛些,絕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則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驕蠻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現(xiàn)的厲害些,所謂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負,就至少要表現(xiàn)出來自己有反抗的意愿。
第三步,對家里的下人好一點,尤其是對于司南伯爵的幕僚,要采取那種純凈無辜眼,看著大叔展示無聊仰慕的手段。
然后,盡可能地小小觸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后想辦法讓男主人知道這件事情——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保護欲,更何況是對自己的女兒,相信在周遭的影響下,司南伯爵一定會記起來自己死去的正妻還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女兒。
但是這種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閑隨意暗點了兩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夠聰明,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這種自己學自前世言情小說的招術會不會有用處。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會給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帶去什么麻煩。
過了兩個月,范若若的回信來了,不知道是這些招數(shù)起了作用,還是京都府里根本就沒有所謂后媽虐女事件,總之范閑能很明顯地看出來,妹妹最近很高興。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問,為什么要對家里的下人好些。范閑這才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階層森嚴的社會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于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講了幾個小故事來表明:尊重這個事情,不止對別人有好處,對自己也是有益處的。
本來范閑想憑自己的記憶抄幾個十日談的故事夾在寄給京都的信中,因為記得前世看教科書時,權威的評論家總是稱贊薄伽丘在書中歌頌愛情,倡導社會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閑卻是后怕不已,想起來十日談里面的黃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這是范閑生活當中的一個小插曲,卻讓他找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個小女孩過的好不好,也成為了他生活幸福指數(shù)的一個指標。
遠在京都的范若若雖然年幼,但也能從這些信里感覺到遠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樣。心理年齡相差極大的這一對兄妹就這樣書信來往,很明顯,范若若也受了范閑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語談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許多,看待世界也開始有了一些很細微的改變。
春有風箏,夏有魚,秋有青鳥,冬有雁,書信一來一往間,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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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每次給范若若寫信的時候,都會不停的苦笑搖頭,他的手臂在這幾年的時間里基本上就沒有好過,不是腫就是痛,像針刺一樣。有時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只好用左手寫,以致于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后,會很驚嘆于哥哥的小心謹慎,居然隔一封信就會換一種筆跡。
這一切都源于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費老離開后,小范閑很寂寞,在某天晚上邁著小腿偷偷鉆出狗洞,來到了那間古怪的、經(jīng)常關門歇業(yè)的雜貨店外,熟門熟路地找到后門,從石階角下厚厚的草葉里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雜貨店里本來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閑來到后門前,里面才有一盞微弱的油燈被點亮。小范閑抽了抽鼻子,很輕易地發(fā)現(xiàn)了五竹為他準備的黃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動手拿碗盛酒喝了起來。
五竹不喝酒,范閑甚至都沒有看見他吃飯,所以早就習慣了。自顧自的豪飲,只是這個場景看起來不免有些荒誕,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兒居然像世間的豪邁游俠一樣灌著酒,不管是誰看到了都會覺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卻偏偏任由范閑喝,從來沒有管他的意思,甚至還很自覺地開始準備幾個小涼菜,讓這個小爺下酒。
雖然喝的是黃酒,但喝多了仍然會有些暈,范閑瞇著可愛的小醉眼,看著那個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似乎永遠不會變老的瞎子:“叔,為什么這么多年,你的樣子都沒怎么變?像是不會老似的?!?/p>
他接著自問自答道:“看來絕世強者,真的可以永駐青春……不過,你不是沒有練過內(nèi)功嗎?”
“叔,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厲害的人物有多少?怎么分級別?”
“九級?怎么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家伙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言語里的漏洞。
“你是幾級?”
“沒級?”
“那東夷城練四顧劍的白癡幾級?”
“也沒級?”
“京都那誰誰誰的師叔葉流云是幾級?”
“還是沒級?”
其實所有的話都是范閑在自問自答,最后他嘻嘻笑著說道:“那不成,我也要練成沒級?!?/p>
瞎子五竹的手正緩緩而又堅定地切著蘿卜絲兒,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卻是剛一觸木板便會收回,精確到一種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來的蘿卜絲都像是用工具量過的一樣粗細,不差分毫,晶瑩一片碼在案板之上,十分美麗。
五竹抬起頭來,略略遲疑了一下,走到范閑的身邊,將手中的菜刀塞進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