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哲憤怒地看著不請自來的加西亞,而加西亞已經老神在在地坐下,摘掉純白的絲質手套,禮貌性地為臺上的表演鼓掌。
簡喬語氣極為平靜地說道:“三天前,我們才做了約定,三天后,你就違反了我們的約定。既然如此,以后你的事我不會再干涉,這次是我多事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那些侏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頭一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對人類的信任交付出去,收獲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他的關心和保護,對雷哲來說或許只是一個負擔。
“不,我沒有!我根本就沒邀請這個女人!管家,管家!你給我過來!”雷哲急得滿頭都是汗。
他握住簡喬冰冷的手,急切解釋:“簡,我答應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
不等他解釋更多,也不等表情惶恐的管家走到圓桌邊,老公爵已緩緩說道:“是我邀請她的??匆娰e客名單上沒有她,我便私自把她加了進來,我以為是仆人把最重要的客人漏掉了。我以為你把這些侏儒買下是為了逗她開心,我以為你花費那么多精力排戲是為了獲得她的青睞?!?/p>
老公爵看向自己的兒子,低聲說道:“我想讓你贏得賭注,我想讓你拿回那枚雕刻著族徽的戒指?!?/p>
很明顯,對于雷哲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他知道那個游戲,也知道加西亞是兒子正在追逐的目標。
他以為自己可以幫到兒子。
雷哲愣了幾秒,然后便露出憤怒至極的表情。
他忽然靠近老公爵,用自己異常高大的身軀壓迫著他,并指著他的鼻尖,近乎于低吼地說道:“你以為,你以為,什么都是你以為!你總是把你的意志強加到所有人頭上,卻從來不會考慮我們的心情!
“你以為我喜歡戰(zhàn)爭,喜歡殺戮嗎?不,我不喜歡!五歲那年,我告訴你我想去當云游騎士,你卻告訴我格蘭德的男人必須成為戰(zhàn)士。于是我就成為了一名戰(zhàn)士。
“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看見滿地鮮血和殘肢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嗎?我吐了!為此,我差點被敵人砍掉腦袋。從戰(zhàn)場上下來,我還在吐,我吐了三天三夜差點暈厥!那時候我才十五歲!
“可我知道,這樣的恐懼必須克服,因為你不喜歡!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名勇敢無畏的戰(zhàn)士,我就不配做你的兒子,我會被放逐,甚至剝奪格蘭德的姓氏!我不想成為你口中的廢物,于是我強迫自己浸泡在鮮血里,沉溺在殺戮中,最后變成了一頭為戰(zhàn)爭而生的怪物。
“可是,當我付出一切乃至于我的生命去奪取屬于格蘭德的榮耀時,霍爾卻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獲得你無條件的愛。霍爾享受著我?guī)淼臋嗔?,奪走了我在戰(zhàn)場上拼殺所積累的財富和土地,只因你無條件的愛他!你不會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你摯愛的兒子。你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然后也包括我和莫安的一切!于是我忽然明白了,有些東西我永遠都得不到,比如父愛?!?/p>
雷哲搖搖頭,一字一句滿帶恨意地說道:“在我心里,我的父親早已經死了!他唯一能幫到我的地方就是永遠不要來打擾我!”
老公爵驚愕地看著他,渾濁雙眼里微微顫動著淚光。
他從來不知道,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時候,兒子竟然經歷了那么多痛苦至極的事。他也從來沒想過,當大兒子在開滿鮮花的城堡里悠閑地喝著下午茶時,小兒子在戰(zhàn)場上是如何奮力地殺出一條生路。
他更是從來沒想過,這種截然不同的安排,會不會不公平。
他真的從來沒想過……
“對不起我的孩子,對不起!”
除了用微顫的嗓音反反復復地念叨這句話,老公爵已經無言。
臺上在吟唱詩歌,抒發(fā)愛情,臺下在哄堂大笑,熱烈鼓掌,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里正在發(fā)生戰(zhàn)爭。
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仿佛被極端的兩種情緒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雷哲的低吼是來自于飽受創(chuàng)傷的靈魂的控訴。他湛藍的雙眸早已不復之前的悠遠遼闊,而是充斥著濃黑的戾氣和怨恨。
他像一頭負傷的雄獅,正朝威脅自己的敵人嘶吼。
老公爵向后仰倒,表情既悲哀又懊悔,眼眶里的淚珠顫巍巍地閃動著,仿佛下一秒就會掉落。
有人開始注意到父子倆的異常,然后遠遠眺望。
簡喬終于明白是自己誤會雷哲了。他連忙摟住雷哲的肩膀,低聲安撫:“冷靜點親愛的,冷靜點?!?/p>
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他捧住雷哲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深深望著對方暗沉的眼眸,呢喃低語:“一切都過去了,你在這里,你還好好的?!比缓?,他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輕撫雷哲的雙頰,一次又一次地抹平雷哲緊皺的眉頭。
心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便把雷哲的腦袋抱入懷里,輕輕緩緩地揉弄著對方的發(fā)絲,嗓音低沉地誘哄:“噓,噓,一切都過去了。聽聽臺上的吟唱,看看歡樂的表演,你會好起來的。不,你的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你還站在這里,你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p>
說著說著,簡喬眼里竟也盈滿了淚珠。
他在為十五歲的雷哲而感到心痛。他以為如此陽光燦爛的雷哲一定生活在幸福與快樂中??伤耆珱]想到,雷哲的童年和最為美好的少年時期,竟是在地獄里度過的。
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為何雷哲能如此強烈地吸引自己。
即使身處地獄,雷哲也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克服了對鮮血、對戰(zhàn)爭、對死亡的恐懼。他沒有因此而失去希望、失去信念、失去理想。他更沒有養(yǎng)成陰暗、消沉、脆弱的人格。
他完成了自救。
遭到那么殘忍的傷害,他都沒有被擊垮。他的心靈力量強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而這正是簡喬最需要的東西。
于是,他像一只飛蛾,義無反顧地朝這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撲去。他試圖從雷哲身上感受到光與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