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看著年輕,實際上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他對這件事情看得很開,寬慰幾句后也懶得見葉浮生和楚惜微二人的喪氣臉,把兩個小輩統(tǒng)統(tǒng)趕到前院去,自己在后院里煮茶焚香、看書吹簫,比起十三年來無數(shù)個日夜還要逍遙自在。
沈留聽他們說了這件事,竟也不難過,反而笑罵道:“四年又怎么樣?他遭了大半輩子活罪,還不能享幾年清福?年輕人得學(xué)會看開,否則什么事都掛在心頭,活得也太累了。”
說罷,沈無端笑著越過他們,向后院走去。
葉浮生把兩個小輩都趕去屋里玩兒,自己跟楚惜微落后在沈無端后頭幾步,低聲道:“她是如小姐?!?/p>
能得他一句尊稱的人并不多,楚惜微瞇了瞇眼:“我當(dāng)年離京的時候,還沒聽說有什么‘如小姐’?!?/p>
葉浮生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覺得她跟你小時候很像嗎?”
楚惜微忽地一滯。
“如小姐,是玉寧公主跟駙馬唐芷陽的女兒?!比~浮生的聲音很輕,楚惜微卻屏住了呼吸。
十年前天京宮變,玉寧公主楚婉寧為大義鴆殺親夫唐芷陽,可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身懷有孕了。
唐家力挺靜王謀反,先帝為此怒不可遏,雖看在姻親之上未誅其九族,卻是打殺發(fā)落不計其數(shù),若非玉寧公主以命作保,先帝又在此事之后病重去世,恐怕這孩兒也是留不住的。
楚子玉登上帝位后,對玉寧公主禮敬有加,可這孩子雖是她的骨肉,到底也流著唐家的血,在宮中地位十分尷尬,連個正經(jīng)名字也是不好起的,只叫了乳名——阿如。
四年前玉寧公主病逝之時,葉浮生親眼看到她抓住楚子玉的手哀求,
希望他能看在自己面子上善待阿如,后者也的確不負(fù)所托,將其帶在身邊悉心照看,半點虧待也無。
可阿如不能在宮中留一輩子。
楚惜微思及小姑娘的面目,依稀想起十年前玉寧公主的音容笑貌和自己那時在她面前所說的天真話,心里又酸又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意。
他以為唐家早就完了,卻沒想到還有阿如的存在,仿佛在滿目瘡痍的朽土中長出了一顆草的嫩芽,那樣小和脆弱,卻代表了一線生機(jī)的力量。
葉浮生抓住楚惜微的手用力扣緊,笑彎了眼睛,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他們進(jìn)了后院,正好看到端清在倒茶,剛沏好的毛冬青香氣淡雅,色澤微黃的茶水在四個茶杯里各倒八分滿,不多也不少。
“這么多年了,你這未卜先知的本事還是如此厲害?!鄙驘o端毫不客氣地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口,隨即毫不給面子地“呸”了,“好苦?!?/p>
葉浮生眨眨眼,端起茶杯細(xì)細(xì)品味,先是皺眉,繼而又舒展開來;“入口極苦,回味卻甘?!?/p>
“人生亦是如此,先苦后甜方明真意?!倍饲逍α诵?,他將滿頭灰敗的白發(fā)散散束在腦后,面容看起來比先前老了十來歲,卻少了那種不近人情的孤冷,從內(nèi)而外地變得溫潤起來,看著他們的時候眼里如落了一把天光云影,澄澈得不可思議。
葉浮生垂下眼瞼似有所悟,楚惜微自覺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干脆牛嚼牡丹地喝干一杯茶,再給自己添了一杯。
端清問道:“戰(zhàn)況如何?”
“焦灼了這些天,勝負(fù)已分,就待收拾殘局了?!背⒀院喴赓W,“魔道這次元?dú)獯髠?,白道雖然得勝也是自損八百,都得休養(yǎng)生息,少說未來十年起不了大風(fēng)浪。”
“天生光影,陰陽相成,能有一個平衡已經(jīng)是最好?!倍饲宸畔虏璞澳銈冇惺裁创蛩隳??”
“待此間事了,先回百鬼門處理事務(wù),然后……”楚惜微頓了頓,握著葉浮生的手?jǐn)E起頭,“我們想請道長帶路,去太上宮和飛云峰一趟?!?/p>
沈無端不懷好意地笑了:“喲,丑媳婦見公婆?”
端清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老不修當(dāng)即閉嘴,葉浮生暗嘆了句“一物降一物”,遂嬉皮笑臉道:“是啊,我要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不得先帶回去讓師父掌掌眼?”
楚惜微挑了挑眉,重復(fù)道:“你娶?”
葉浮生對他眨眨眼,誠懇道:“你嫁也行?!?/p>
楚惜微當(dāng)即決定今晚身體力行跟他好好談?wù)勥@個問題。
端清擡頭看了眼身后光禿禿的桃花樹,目光里閃過一道柔色,應(yīng)道:“好?!?/p>
他們在后院里煮茶清談了一晚,說了江湖大事,也笑了家長里短,不知不覺夜色將明。前院中兩個閑不住的小兔崽子繞著圈子你追我跑,時不時看看兩邊院門,忽然間瞧見遠(yuǎn)方一道煙花竄上天跡,炸開了絢爛顏色。
阿如一時沒收住腳,跟謝離摔成了滾地葫蘆,后院的四個大人也被驚動,陸續(xù)走了出來,看著那邊煙花接連升起,在隱現(xiàn)天光的穹空上鋪展開流光溢彩。
小孩子不知道這煙花代表了什么,卻看見了葉浮生他們臉上同時露出的笑容。
四大兩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狂風(fēng)卷動流云,頭頂昏暗的天幕亮起了一道刺目的光,將原本沈寂冷漠的顏色染上紅緞似的艷麗,太陽熱烈奪目的影子在云后隱隱若現(xiàn),晨曦被無形的手剪裁成金絲玉絮,一片片延伸舒展,仿佛暗夜破了一個洞,拋出了一團(tuán)生機(jī)勃勃的火。
這不是葉浮生第一次看日出,卻是他最喜歡的一次。
萬物枯榮生滅,一面在黑夜里腐朽潰爛,一面又在陽光下生長回春,世人也好,世情也罷,或崢嶸,或潦倒,都在這樣一個輪回里轉(zhuǎn)過。
也許終有一天,冷鐵刀劍斷刃卷鞘,高山流水填平消逝,連江湖歲月也在時間長河里輾轉(zhuǎn)絕唱,但有一線天光,便是熱血未涼。
葉浮生恍惚了片刻,又被一個擁抱拉回了神智。
楚惜微雙手環(huán)過他的身體,將頭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側(cè)頭輕輕一笑,道:“師父,我們該回家了?!?/p>
那雙眼里映有華陽暖日,驅(qū)走了冷夜刀鋒的寒涼透骨,穩(wěn)住葉浮生半世飄搖的風(fēng)雨行舟。
你心安處,是我一生所歸。
注:改自白居易《初出城留別》:“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p>
青山荒冢說:
趕在雙十一前完成了這一章,至此,《封刀》正文完結(jié),番外不定期陸續(xù)補(bǔ)充。
寫到這一章感慨良多,然而現(xiàn)在匆匆之下語不成熟,只能暫時簡單感謝一下大家長期以來的支持和喜愛,沒有你們,這便是一本孤獨(dú)的書。
感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