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風(fēng)云(上)
這次白道聯(lián)軍立誓攻打迷蹤嶺,不僅要面對惡名昭彰的葬魂宮,還要迎戰(zhàn)從五湖四海聞聲而來的各路邪魔外道,其聲勢遠遠超過當(dāng)年的思決谷一戰(zhàn)。為此,沈無端一面放出風(fēng)聲吸引樁子,一面磨刀霍霍暗中拔除眼中釘;端衡長老、色見方丈、曲謹(jǐn)、端儀師太等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則快刀斬亂麻,聯(lián)系各大掌門人齊聚一堂商榷大事,而后誓約群雄,在曲謹(jǐn)建議下將聯(lián)軍劃分為左、中、右三路,分水路、山途、官道三方包抄過去,前后時間各自錯開半日,既能開路斷后,又能相互照應(yīng)。
玄素與恒遠帶人行山途,這支隊伍除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輩子,還多是血氣方剛的武林年輕一輩,如羅梓亭、恒明等悉數(shù)在列,一路從山取道披荊斬棘,不管遇到綠林流匪還是魔道妖人,皆不曾退卻半步。
不是沒有人害怕,也不是沒有人恐懼廝殺躲于人后。起先,玄素還想著盡力相助,為此好幾回險象環(huán)生,后來恒遠見他出手引敵就借力打力將人推開,冷眼旁觀那怯懦之人在刀光劍影下狼狽躲避,到最后或撿起兵器拼死一戰(zhàn),或束手待斃死于當(dāng)場。
“你能救他們一次,不能救他們一世。”
當(dāng)晚在樹林里扎營休憩之時,玄素皺著眉頭將恒遠帶離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話說出口,年輕僧人就合掌頌了句“阿彌陀佛”,如是說道。
玄素知道他說得對,但并不能贊同:“此番雖是歷練更是誅魔,生死大事并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難道還要見死不救?”
恒遠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長囑托,本以為玄素道長已入‘任情’大圓滿境界,該是縱情肆意之時,如今得見仁善悲憫,方知道長之道與貧僧不同?!?/p>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難棄塵念。”
恒遠搖搖頭:“非也,正因為玄素道長心外無物,才能一念仁明,視萬人為萬事,分可為與無為,縱使孑然身在紅塵里,心有尺稱便是清靜安定?!?/p>
玄素反問:“那么恒遠大師的道是什么?”
恒遠微微一笑,聲音很輕,一字一頓:“佛渡有緣客,我渡無緣人?!?/p>
他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縱然已經(jīng)被擦洗過,刻痕凹陷處仍有暗紅殘留,此時在僧人白凈的指間輕輕撥動,仿佛轉(zhuǎn)過一個個輪回。
有緣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緣人則苦海無涯罪無可恕。
佛祖雖慈悲,卻也有渡不得的冥頑不靈之輩,故生怒目金剛相,以殺止殺,斬業(yè)斷罪。
玄素一怔。
“我入門之時,曾問過師父三個問題,他說讓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這一想就是八年……”恒遠望著他的眼睛,“斬業(yè)絕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飲恨苦海者始知回頭是岸,我入地獄只為救苦救難。既如此,金身雖在伽藍,佛祖卻在本心,只要貧僧心有渡厄之念,縱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恒遠笑道:“玄素道長認(rèn)為這是邪說?”
“道不同,或許不相為謀,然而天下眾說紛紜,但無所罪,何談?wù)皩﹀e之分?”玄素肅然道,“恒遠大師之道,唯有自己好自為之,外人皆無從置喙,玄素惟愿大師謹(jǐn)記本心,不負(fù)‘阿彌陀佛’?!?/p>
恒遠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是跟趙冰蛾與西佛像極了,又似乎一點也不像。
玄素有趙冰蛾的風(fēng)骨傲氣,卻無她的偏執(zhí)自負(fù);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卻無他的枯禪靜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殼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風(fēng)勁骨,內(nèi)有明節(jié)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東道端涯道長去得太早,恒遠只有幸見過他一兩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時漸漸清晰,與玄素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心里那顆拔出大半的刺終于粉身碎骨,化為煙塵,于恒遠眨眼的時候飛散而去。
他對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貧僧化為斬業(yè)修羅,還請道長謹(jǐn)記‘無為’之念,行有所為,斷不可為?!?/p>
玄素擡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道:“貧道答應(yīng)大師,但……我相信,不會有這一天。”
此夜之后,恒遠依然冷靜安排行軍路線,玄素依然盡力退敵救人,羅梓亭與玄誠照應(yīng)中段,恒明率一眾無相寺武僧?dāng)嗪蟆_B番血戰(zhàn)讓每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鐵刀劍,沒有誰能永遠擋在你面前。
祖輩榮光,終將化為朽土;人世未來,還在足下手中。
江湖兒女的熱血,有時是真要用血與火去點燃。
“再行三里就是‘秋水塢’地界,過了那處就入進了迷蹤嶺的家門口?!绷_梓亭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攤開地圖,把羅家主從小對他耳提面命才養(yǎng)成的大家風(fēng)范悉數(shù)喂了狗。
“難怪這幾日來襲的人多了不少。”玄誠皺著眉頭,手指在上面圈了幾處,“花前輩他們一行右軍走官道在后,是作為后援倚仗,約莫在明日寅時抵達此處;陸公子他們所率左軍是水路奇兵,該是比我們更快一些,怎么到這里還不見蹤影?”
玄素對著地圖看到眼睛發(fā)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門道,只能虛心請教恒遠,卻見年輕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里別說開出一朵花,連棵草都沒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這附近荒草遍地,怎么偏就那處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識到不對,沒急著驚動休憩的眾人,只示意羅梓亭跟著玄素過去看個分明。
恒遠問羅梓亭要了根銀針,插入泥土后迅速拔出,銀針下半截已經(jīng)發(fā)黑,尖端甚至出現(xiàn)了腐蝕溶化的跡象!
“化尸水!”羅梓亭出身華月山莊,自小見多識廣,見狀以石塊挑起一點泥土湊近,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玄素曾聽葉浮生和其他出門歷練的同門提過這種毀尸滅跡的奇物,自己到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仔細(xì)觀察了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見方,泥土還有些濕意,然而這里已有數(shù)日未曾降雨了。
這樣一片地方,曾經(jīng)有多少尸體被化為水液?
他面色有些僵硬:“殺人不過頭點地……”
“話雖是這個道理,但有的時候事無可避。”羅梓亭示意他們湊近,然后用石塊將泥土刨開表層,下方別說骨骸,連草根蟲蟻都沒見到。
他放下石塊,道:“化尸水雖然厲害,但一般只能傷及血肉衣物,如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況,江湖上只有一家能辦得到?!?/p>
“誰?”
“中都洞冥谷,百鬼門。”說話的是恒遠,他看著這片土地,“百鬼門與葬魂宮交惡已久,這次為除心腹大患,不僅楚門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蹤嶺,少門主秦大小姐更是隨右軍同行。她帶著大批百鬼門下屬,那些人做慣了潛行暗殺之事,因此商定由他們開路,若是百鬼門的手筆,會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p>
玄素道:“他們毀尸滅跡,是怕打草驚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