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歸塵

兩天的時間，赫連御都在吸收功力沖破瓶頸的過程中煎熬，唯一一次昏睡過去時，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很多年前，自己還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人，心底將誰也不放在眼里，面上卻端得一派溫良恭儉讓，對鏡自照時連自個兒都覺得惡心。

白衣墨發(fā)的男人在樹下練劍，漫天飛舞的枯葉在他劍下變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細薄，俱都被一分二、二化四，落地時跟針葉沒個兩樣，無一例外。

聽到動靜，慕清商吹落了刃上最后一片葉子，收劍轉(zhuǎn)身，冷硬的白銀面具擋去了臉上神情，聲音卻很溫和：“回來了？”

他取下那張面具，如水月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張面容上，右眼角下一顆小小朱砂痣耀然生輝，容華懾人。

赫連御忍不住伸手相碰一下，結(jié)果摸了個空。

江南庭院如水面倒影蕩漾扭曲，頃刻后消失不見，一轉(zhuǎn)眼，赫連御發(fā)現(xiàn)自己拔高了身量站在山崖上，背后有群情激奮、手持刀兵的千百人，面前是一身血衣的熟悉身影。

那個人依然戴著面具，只是這一次露出的眼神很冷，也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慢慢向后退。

后面是深不見底的淵。

赫連御再度伸手，依然一無所得，眼睜睜地看著慕清商跳了下去，仿佛人如其名化成了山間云霧，于瞬息間無影無蹤。

——從那以后，他就沒了。

閉目再睜，他站在了冷寂幽暗的泣血窟里，腳下滿是死不瞑目的尸體，背后只有一個默然而立的魏長筠。

赫連御聽見自己啞聲開口：“那時我找遍了那下面每一處地方，卻只看到破碎的殘肢斷臂，從衣物來看的確是他……長筠，他死了，我該如何記住他呢？”

魏長筠道：“我以為，你想忘掉他?！?/p>

赫連御笑了：“我忘了他，又怎么對得起自己一番心血？我可是……親手毀了‘天下第一’啊。”

魏長筠道：“他死了，你就將變成天下第一?！?/p>

赫連御搖搖頭：“所謂‘天下第一’只是個名頭，我在乎的是我毀了這個人?！?/p>

“這個人就算死了，江湖上也不會消失他的傳說。”

赫連御垂目看著手中血跡斑斑的云紋古劍，道：“可我討厭從那些人嘴里說出他的名字和生平，除了你我，誰也不配，旁人若提一句，我割了誰的舌頭；誰說一段，我要他的腦袋……早晚有一天，悠悠眾口都被我殺盡杜絕，到時候我該怎么記得他呢？”

魏長筠沉默半晌，道：“那就把自己變成他吧。”

赫連御一怔，隨即笑了。

一日后，他戴上了那張面具，披上一身流云白衣，提劍轉(zhuǎn)身看向魏長筠，微微一笑，語氣溫和：“我像不像他？”

魏長筠點頭，赫連御笑道：“我也險些以為，鏡子里的人就是他了……長筠，你說我會不會有一天，像逼死他一樣殺了我自己？”

魏長筠遲疑片刻：“你現(xiàn)在回頭……”

“我為什么要回頭？”赫連御拿下面具，笑意更深，“我不回頭，就是千夫骨葬萬人血，縱無流芳百世，也曾位高權(quán)重名震四海，生殺予奪誰能不服？我若回頭……就什么都沒有?！?/p>

魏長筠還是那樣不會說話，直白道：“哪怕你死無葬身之地？”

“慕清商端方君子一代英豪，為人稱頌名揚天下，最終不也死無葬身之地？”赫連御輕笑一聲，“師徒一場，殊途同歸，如此結(jié)局于我與他，

不是正好？”

魏長筠的嘆氣聲隨著夢境破裂而消失，回憶也在這一刻終止。

赫連御睜開眼，楚惜微迎面一刀在即將劈開他腦袋的時候被破云劍擋住，兩人同時悶哼一聲抽身飛退，各據(jù)一角站定。

他盯著楚惜微那雙深邃得好像能吸進魂魄的眼睛，嗤笑一聲，似贊似諷：“能把‘?dāng)z魂大法’用到如此地步，不愧是修行《歧路經(jīng)》的武道竊賊。”

楚惜微一言不發(fā)，他帶人從秋水塢一路闖進迷蹤嶺，雖然行動順利，但是免不了廝殺，一身黑色袍子都被染出了暗紅色，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然而他此刻擋在葉浮生前面，就是半點疲累與疼痛都不溢于言表。

赫連御如今內(nèi)力之強，是他與葉浮生加起來都要望其項背，因此跟他硬碰硬純屬找死，楚惜微一邊在心里估算著屬下控制住外面戰(zhàn)況還需多久，一邊把赫連御死死拖在驚風(fēng)殿內(nèi)，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哪怕以赫連御如今能為，也是一時半會兒脫身不得。

魔頭的耐性總是不好。

他目光寒下，袖擺撕裂的左臂隱現(xiàn)經(jīng)脈紋路，可見其凝力在手，破云劍勢如雷霆疾走，攜天崩地裂之勢向著楚惜微當(dāng)頭落下！

楚惜微本可以躲，然而他背后是葉浮生，怎么能躲？！

橫下心，楚惜微一步也不挪，舉刀橫于頭頂架住破云劍，赫連御這一劍勢沈力大，不僅將斷水刀生生壓下，詭異的內(nèi)力也順勢攀爬蔓延，竄入手臂經(jīng)脈時頓覺鉆心之痛，仿佛筋脈骨頭都被活活扭斷。

“阿堯——”

葉浮生瞳孔一縮，只見斷水刀背已經(jīng)壓進了楚惜微左邊肩頭，嵌入血肉，那死心眼兒還一步不動。就在此刻，赫連御冷笑一聲，擡腿重重踢在了楚惜微胸膛上，葉浮生趕緊將人護在懷里，背脊撞上石柱，上面頓時蔓延開龜裂痕跡。

余勁尚且如此，葉浮生不敢想楚惜微現(xiàn)在如何，那人在他懷里猛地掙扎了一下，偏頭噴出一口血，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如鬼一般了。

那血在地磚上濺開，葉浮生用手抹去他嘴角血痕，指腹如被火焰灼燒，疼得心里都發(fā)抽。

赫連御這一擊凝聚了七成內(nèi)力，如果不是楚惜微及時用《歸海心法》護住要害，同時化勁卸力，恐怕連五臟六腑都能被生生震碎，饒是如此，胸前也傳來一陣劇痛，怕是斷了一根肋骨。

葉浮生看到他雙眉緊皺，知道他是疼的狠了，胸中一股怒恨騰地竄了起來，提刀就要起身，卻被楚惜微死死抓住。

他口中還有血流溢出，看向赫連御的時候卻在笑。

赫連御已經(jīng)走到近前，眼看一劍就要落下，動作卻忽地一頓，雙腿一軟，跪倒下來。

他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了。

一陣破竹般的爆裂聲從赫連御的四肢百骸接連傳來，葉浮生瞪大眼睛，看著赫連御仰頭噴出一口血，手臂鼓起的經(jīng)脈倏然炸開，身上各處都滲出血來，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個血人！

——世間萬物從來盛極而衰，武道如此，人也一樣。

彼時蕭艷骨不明白端清這句話的含義，便將其告訴了葉浮生，后來又被其轉(zhuǎn)達給楚惜微。

楚惜微想起了在伽藍城時，沈無端所講的那段過去——將《歸海心法》打入別人體內(nèi)便糾纏對方內(nèi)息，剎那間全身真氣逆行沖突，血脈倒沖。

當(dāng)年慕清商能挺過這一劫，是他還單修《無極功》心法，內(nèi)心澄明抱元守一，可赫連御算什么東西？

他修行《千劫功》，搶奪他人內(nèi)力，雖博卻雜，丹田隱患本就如懸崖累卵，為此才奪取了端清的《無極功》，想要憑此法化解內(nèi)力相沖的苦楚，融合體內(nèi)亂走的真氣。

然而，端清的內(nèi)力可是好得的？

自慕清商墜崖之后，醒過來的端清已經(jīng)身具《無極功》、《千劫功》兩門殊途心法，他在《千劫功》的進境上一日千里，卻為了不使自己變成赫連御這般嗜血成性的魔頭，強行將兩部心法融合，才會在“任情”與“無情”兩境之間掙扎十余載，甚至封功養(yǎng)性以免行差踏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