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朗回過頭,把他手里的巧克力拿走放在桌上,握住他的手嚴(yán)肅道:“沒錯,現(xiàn)在等鄭西河聯(lián)系我們?!?/p>
魏恒看著他靜默了片刻,正要說出自己的顧慮,就被邢朗搶先道:“等。”
魏恒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眉,不解道:“嗯?”
邢朗笑道:“你也要等,陪著我一起等?!闭f著語氣加重:“不能擅作主張,單獨(dú)行動。不然我不會再這么輕易的原諒你?!?/p>
魏恒知道他話里的深意,微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是都向你保證過了么?!?/p>
魏恒把他的手撥開,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頭問道:“楚警官,衛(wèi)生間在哪里?”
楚行云往一樓東面指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向門口:“你們坐一會兒,我下去接我們家少爺?!?/p>
兩個人一走,偌大的客廳只剩下邢朗和鄭蔚瀾兩個人。
邢朗拿起桌上的煙盒點(diǎn)著一根煙,一聲不吭的抽煙,時不時瞟一眼鄭蔚瀾,久而久之,在煙灰缸里按斷半截?zé)熁?,忽然問:“你跟他是怎么回事??/p>
鄭蔚瀾把拳頭藏在懷里,聞言,眼神四處亂飄,略顯心虛道:“……就,就那樣認(rèn)識了?!?/p>
邢朗身子往后一揚(yáng),靠著椅背,較大的動作幅度引得鄭蔚瀾一驚,下意識就要亮武器。
邢朗冷冷的看著他伸到后腰的那只手,訕笑了聲:“聊聊天而已,別這么激動?!?/p>
鄭蔚瀾盯著他,手沒放下來。
邢朗接上剛才的話題:“怎么認(rèn)識的?說清楚?!?/p>
鄭蔚瀾這才略微放下警惕,不過神色緊繃了許多,垂著眼睛說;“他被人追債,被我碰到了,我就幫他把那些人攆走了?!?/p>
邢朗扔掉手里的煙頭,又拿起煙盒,叼著煙正要打火,忽然'啪'的一聲把打火機(jī)合上,看著鄭蔚瀾問:“被什么人追債?”
“常明山,就是他的養(yǎng)父,到處借錢,吃喝濫賭,把一屁股爛債都推倒他身上,那些人不找他找誰?那次要不是我碰巧撞見,他就被那些人卸掉身上的零件兒拿去換錢了?!?/p>
火機(jī)剛出過火的口兒被火圈燒紅了,留著被火灼出的一圈黑煙,邢朗用力按著出火口,大拇指指腹很快被燙的又疼又癢,還竄出一股高溫炙烤皮膚表面的難聞的味道。
“……什么時候?”
“早了,有十幾年了吧,當(dāng)時他十四?十五我記不清楚了,反正剛從勞教所出來,長的像個小雞子,一點(diǎn)沒現(xiàn)在精神漂亮,面黃肌瘦,像個要飯的花子?!?/p>
“后來?”
“后來我就帶著他,不然他肯定被那些人拆開賣錢?!?/p>
“帶著他干什么?”
“討生活啊,我沒人管,他也沒人管,不自己管著自己,誰管我們?!?/p>
“怎么討生活?”
鄭蔚瀾臉上訕訕的,泛著藍(lán)邊的眼珠陰陰郁郁,帶著一股不知沖誰的怨恨,道:“什么都干。我們不像你們,有學(xué)歷有背景有前途,我們從小就是在街頭混大的,自然跟在那些大佬屁股后面轉(zhuǎn)。他們讓我們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
“……舉個例子?!?/p>
鄭蔚瀾一哂:“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警官。你不是天天和我們這種人打交道嗎?”說著頓了頓,道:“但是我們沒殺過人,沒放過火,也沒干傷天害理的事兒。小念說了,就算活不下去,也不能犯命案,不然不僅這輩子脫不了身,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脫不了身,來世就算托生成人了,還是個人堆兒里的畜生!”
不殺人不放火不犯命案,原來這就是魏恒的生存底線。
邢朗想起不久之前他也曾信念動搖過,懷疑魏恒就是背著多樁命案的兇手,盡管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后就被他強(qiáng)制的甩到腦后,但那也是懷疑過。
現(xiàn)在他為了懷疑過魏恒而感到萬分羞愧。
如果僅僅是羞愧,他心里會好過一些,因?yàn)樾呃⑹撬约旱氖?,他可以自己改正。但是他更加憤怒,他的憤怒很外化,外化到這套房子之外的全部的世界、所有的人,所有傷害過魏恒的那些人。在他心里,存活在各個社會階級中的所有人,對于法律而言,他們具有同等的地位。鄭蔚瀾剛才說他一直都在和他們那些人打交道,他承認(rèn),但是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摧毀他們,而是為了拯救他們?,F(xiàn)在他卻覺得自己太過自不量力,那些人也根本不值得他拯救,魏恒一直在被他們傷害,一直掙扎在地獄中從未走出來。
邢朗又想起那個晚上,魏恒抱著他對他說'你是英雄,應(yīng)該去拯救世界'。
魏恒明明在這個世界上受盡傷害,卻希望他去拯救世界。
原來魏恒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無論是自己、對生活、還是對整個世界而言,他一直在竭盡全力的生存。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值得被拯救,一定是魏恒。
窗外的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了下來,沒人去開燈,室內(nèi)壓著一層稀薄的空氣,和黯淡的夜色。
鄭蔚瀾頻頻去瞄邢朗,見邢朗委頹的坐在沙發(fā)上,一度呈靜止?fàn)?,最后一絲陽光從他臉上悄悄掠過,像從山的向陽方,靜靜的沉到了丘陵山巒的背面,留下幾道被夜色抹平的棱角,不再那么巍峨逼人,而是顯得四野闃然,惝恍沉重了許多。
“其實(shí)……”
經(jīng)過再三深思,鄭蔚瀾低低道:“我沒想到他能找個人過日子,更沒想到他能找你。既然他能找你,起碼他說明他很信任你,那你就幫幫他吧,幫他從過去解脫出來,不然他的日子……就太難熬了。”
邢朗被他這娘家人托付閨女般的口吻打動了幾分,緩緩轉(zhuǎn)頭看著他,很吃力的笑了笑,道:“你也信我?”
鄭蔚瀾看他一眼,扭過頭道:“我信你,但是我看不上你?!?/p>
“……看不上我?”
“嗯,你們警察我都看不上。小念走火入魔了才會一頭扎在你身上拔不出來,等他想明白了,他會找個更好的。”
鄭蔚瀾挑起唇角又看了看邢朗,笑容里有很明顯的挑釁。
邢朗無言看他半晌,忽而一笑,冷冷道:“那正好,我也看不上你。”
他終于知道這回見到鄭蔚瀾,他對鄭蔚瀾的敵意到底從何而來。
他沒有參與魏恒的過去,但鄭蔚瀾卻一天不落,甚至和魏恒互相扶持走到現(xiàn)在,所以他拿鄭蔚瀾當(dāng)情敵。
但是鄭蔚瀾拿他當(dāng)親家,還是那種百般看不上女婿的親家爹。
鄭蔚瀾覺得魏恒眼瞎了才會挑中邢朗,他覺得邢朗沒有一丁點(diǎn)優(yōu)點(diǎn),總是邢朗有百般優(yōu)點(diǎn)也被'警察'這一讓人厭惡的職業(yè)抹殺了。他只承認(rèn)邢朗身上最直觀的一個優(yōu)點(diǎn),就是邢朗的身材和長相不算差,叼著煙的樣子像個拍色情雜志的男模。
他堅信,魏恒和他在一起,只是走腎,等哪天魏恒走心了,就會棄了他找更好的。
想到這兒,像是報復(fù)得逞似的,鄭蔚瀾沖邢朗笑的愈加挑釁。
邢朗沒有多說,只不甘示弱的笑了笑,道:“那就走著瞧吧,你看他除了我,還能找誰。”
說完,邢朗起身朝衛(wèi)生間方向走去,路過鄭蔚瀾,還刻意的往鄭蔚瀾腿上踹了一腳:“別擋路?!?/p>
鄭蔚瀾在后面嘀嘀咕咕的罵他。
衛(wèi)生間的燈暗著,沒人,邢朗從衛(wèi)生間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套大房子有兩個起居室,教小的起居室就在衛(wèi)生間旁邊,轉(zhuǎn)過一條走廊就是。
邢朗朝走廊拐角處露出的燈光走過去,一轉(zhuǎn)彎就看到魏恒坐在落地窗邊,背靠著暖橘色的墻,頂上開著泛著青邊的燈光,懷里抱著那只纏人的灰色的肥貓。
魏恒靠墻坐著,把貓抱在懷里,一遍遍的溫柔的從頭撫摸到脊背。他微低著頭,目光凝澹,唇角含著一絲凝注的微笑,一縷長發(fā)自耳后垂落,被貓用爪子不停的撥動,手腕上還系著那條灰色的絲帶。
聽到腳步聲,魏恒就朝走廊轉(zhuǎn)過頭,看到邢朗,先是一笑,然后把貓抱起來,指著邢朗,貼在貓的耳邊,笑著說:“你看誰來了,這是誰……”
邢朗看著他這幅樣子,心跳空了幾拍,然后呼通呼通跳的厲害。他兩三步走到魏恒對面,盤腿坐下,把魏恒抱在懷里的貓趕走。
魏恒很不舍的看著徐徐遠(yuǎn)走的灰色貍花貓,嘆道:“哎呀,多可愛?!?/p>
邢朗捏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扭過來,板著臉問:“我不比它可愛?”
魏恒懶懶的抬起胳膊架在他肩上,看著他很誠實(shí)的搖了搖頭,越笑越開心:“不,你一點(diǎn)都沒有它可愛?!?/p>
邢朗看的出來,此時魏恒的喜悅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真的由內(nèi)而外的開心。或許是因?yàn)閯偛潘袜嵨禐懙恼勗捜柯淙胛汉愣?。鄭蔚瀾和他托底了,他知道了魏恒的過去,而魏恒此時坐在這里其實(shí)是在等他。
魏恒在等他接受他。
現(xiàn)在他來了,魏恒才安心,所以開心。
邢朗看著他清蔚又靈雋的眉眼,不知不覺的把手搭在他腰間,緊緊的箍著他的腰,道:“剛才我和鄭蔚……”
一語未完,魏恒忽然豎起食指點(diǎn)住他的下唇,垂眸看著他溫?zé)嵊指稍锏淖齑剑瑑A身向前,貼在他唇邊低聲道:“我想接吻?!?/p>
“……嗯?”
魏恒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摻了水似的眸子抬起來,清清漾漾的望進(jìn)他眼睛里,歪頭一笑,說:“吻我。”
'啪'的一聲,邢朗拍下墻上的開關(guān),起居室內(nèi)陷入昏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