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你不懂沒關(guān)系,你裝著不知道,別進(jìn)來瞎攙和——否則別怪張嫂沒提醒你,到時候你姐姐也留不住你。”張嫂說。
張嫂嚴(yán)厲的話讓小許有些害怕,她不敢再問,老實吃自己的鶏爪。
響亮的門鈴聲忽然響徹三個緊鄰的傭人房。
小許差點被鶏骨頭給卡到,張嫂扔下啃了一半的鶏爪,皺眉道:“大晚上的,誰來了?”
“岑、先生和夫人嗎?”小許吐出鶏骨頭。
張嫂看了眼這個說話不過腦子的小許,鄙夷地說:“岑先生他們回來還用得著按門鈴?”
“我去看看?!?/p>
小許放下鶏爪子,急急忙忙跑去打開門,剛好看見她姐姐從玄關(guān)走回。
“姐,誰來啦?”小許問。
張嫂也好奇地走了過來。
大許還沒開口,小許就看見了她手里的袋子。
“炸鶏!”小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來。
“二小姐叫的,我現(xiàn)在給她送上去?!贝笤S說。
“她叫了外賣?”張嫂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大許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說:“不可以?”
張嫂訕訕地說:“我有什么資格說不可以……”
大許漠然地收回眼,提著外賣口袋往樓上走去。
張嫂憂郁地望著大許的背影。
夫人交代的事情沒有辦好,怎么辦?那個小狐貍精居然不來找她要飯吃!人家不上門,她就是有再多方法刁難也沒辦法。
張嫂左思右想,覺得這事不能怪她,只能怪小狐貍精把戲太多。
可是夫人問起該怎么辦?
……外賣又不是她給小狐貍精叫的。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她什么都沒看見。
張嫂嘆了口氣,回房鶏爪也不啃了,收拾洗漱,早早就睡了下去。
岑念洗手洗臉后,神色鄭重地坐到桌前。
她的面前放著一盒炸鶏,每一只都黃燦燦香噴噴,岑念看著看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鶏翅在熱油中發(fā)生的焦糖化反應(yīng)、蛋白質(zhì)變性以及因為其他物質(zhì)分解作用而合作產(chǎn)生的特殊香氣充盈在她的鼻尖。
……原來這就是炸鶏的香氣。
她從小身體孱弱,一日三餐都是由營養(yǎng)師量身配置,炸鶏之類的油炸食物從來就沒有在她方圓十里出現(xiàn)過,她只能憑借網(wǎng)絡(luò)和書本上的文字描述來想像這些包括炸鶏,但不限于炸鶏——因為她身體病弱而無法體驗的事物。
如果她有自由操控夢境的能力,那么她的夢里一定有一具健康的身體,一個高糖高脂的甜甜圈,一架音色動聽的鋼琴,一匹能夠奔騰的烈馬,一本永遠(yuǎn)都有新知識出現(xiàn)的書。
現(xiàn)在她的夢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大半。
她有了健康的身體,有了從前沒有的自由,她不用做夢就可以吃到甜甜圈。
原主的未來籠罩在一片陰雨中,鬼畜度100%的地獄難度在她看來有無數(shù)種方法可以無傷通過。
如果這是一場比賽,毫無疑問,她會是取得最終勝利的優(yōu)勝者。
岑念,一生只在死神手上輸過一次——
她不會再輸?shù)诙巍?/p>
岑念吃完一人份炸鶏后,看了眼一旁手機上的時間,她在水分汽化形成的酥脆硬殼上耽擱了太多時間,不知不覺,已經(jīng)23:59了。
她的手指剛剛移開喚醒按鍵,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收到新微信的通知。
岑念解鎖一看,發(fā)現(xiàn)信息來自“媽媽”。
“安頓好了嗎?”
岑念剛把手指放到回復(fù)框上,還沒來得及點下去,她的眼前忽然一黑。
視野雖然變黑了,但她的神智是清醒的,黑暗降臨時,她仿佛回到了瀕死之際,恐慌突然侵襲了她。
她在黑暗中徒然地用力睜大雙眼,試圖看破濃重的黑暗背后。
半晌后,她的眼前出現(xiàn)一抹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識遮住眼睛,等白光緩和后,岑念放下手,看到了她如何也想不到的畫面。
她回到了她以為永遠(yuǎn)不會回到的地方。
小木屋中,空氣安靜得仿佛凝固,她躺在雪白的大床中,身上蓋著一層輕薄保暖的羽絨被。
她僵硬地轉(zhuǎn)頭,雙眼朝右邊看去。
那扇陪伴她數(shù)年的方方正正的小窗戶里,有著不知幾千公里外的和煦太陽和清澈藍(lán)天。
她還能動彈,這個認(rèn)知給了她一陣強心劑。
半晌后,她恢復(fù)鎮(zhèn)定,掀開被子從床上走下。
她走到小木屋里的全身鏡前,怔怔地看著那張比貧窮美少女更冷、更鋒利、更蒼白如紙的臉。
難道剛剛的都是夢嗎?
侯予晟、岳尊、岑筠連、侯婉、岑溪、岑琰珠……難道這些她還歷歷在目的人,都是她的一個夢嗎?
她緩緩環(huán)視周圍,這間她生活了三年的小木屋中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家具,一張大床,一套桌椅,一個裝滿兒童讀物的小書柜。
這就是她曾經(jīng)擁有的全部。
“爸爸媽媽希望你活下來……不管是怎樣的生活方法,活下來就好?!?/p>
父親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岑念如同陷入大夢,身不由己地走到小木屋前,推開了那扇通向外界的門。
門外光線明媚,一如生病前她見過的日光。
入目所及的芭蕉林帶來了大量的綠色,一條延伸向遠(yuǎn)方的青石小路看不見頭,青石縫隙中長著擁有頑強生命力的青苔??諝庵酗h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花香,源頭是遠(yuǎn)處那片遮天蔽日的紫藤林。
夢里是聞不到味道的。
如果這不是夢,那么什么是夢?
她抬起蒼白到毛細(xì)血管清晰可見的雙手,在眼前用力握起,一直握到雙手發(fā)麻,掌心出現(xiàn)紅色傷痕。
她依然站在這里,周圍是隨風(fēng)輕輕搖曳的芭蕉葉。
兩個岑念,誰才是夢?
這里沒有自然風(fēng),吹拂著這個世界的,是父母重金定制的中央空調(diào)。
這里,永遠(yuǎn)25度,永遠(yuǎn)沒有陰霾,永遠(yuǎn)沒有暴雨。
她抬起頭,怔怔地注視著小木屋的上空,越過百年榕樹巨大的樹冠,從縫隙中看見微微閃光的玻璃,看見玻璃上方,永遠(yuǎn)投射光芒和熱量的大燈。
在固定的時間被護(hù)士推著外出。
在固定的時間,走同樣的路線,在固定的位置上曬著人造日光,賞著永不枯萎的鮮花。
那扇從小木屋望出去的天空,是千里之外的投影,夏天的時候,有烈日,冬天的時候,有雪花。
它們都很美,僅僅只是很美。
她活著,可也僅僅只是活著。
“念念,別害怕?!?/p>
母親的呢喃響在耳邊。
“爸爸媽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會讓你活下去?!?/p>
說著這話的母親在一年后懷上了弟弟,原本就為了避免給她帶來負(fù)擔(dān)的父母來得比從前更少了。
他們偶爾來,匆匆走。
父母眼中的悲傷從來沒有變過,但是她知道,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她的生活幷不悲慘,不健康的身體是基因隨機組合后的結(jié)果,和任何人無關(guān)。
她的父母很愛她,所有最好的都給了她。
她幷非不幸福。
只是,偶爾躺在那張床上的時候,她很孤獨,很難過。
她僅僅是不快樂。
岑念一步步向著青石路的盡頭走去,將郁郁蔥蔥的芭蕉葉和青石路上跳躍的光斑留在腳后。
過了一會,玻璃房的邊界線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不透光的玻璃構(gòu)成這個虛假的世界,玻璃上24小時投映著3D的雨林畫面,有一扇金屬門突兀地立在這片叢林中。
岑念站在金屬門前,看著門上的控制設(shè)備。
“溫度25℃”
“濕度60%”
“時間00:10:34”
她試著去轉(zhuǎn)動機械的門把手,控制臺跳出一行字:
“錯誤,無法開啟?!?/p>
“錯誤,無法開啟。”
在控制臺第六次跳出同樣的文字時,她放棄了開門。轉(zhuǎn)身在門邊坐了下來。
她靠著冰冷的玻璃,抬頭看著寧靜卻虛假的玻璃世界。
三年,她在這個寂靜無聲的世界里待了三年。支撐著她從這鋪天蓋地的寂寞中生存下來的是她一部不屬她的舊手機。
從第一次在護(hù)士小姐離開后偷偷拿起手機起,連續(xù)三年,她每次都會在護(hù)士小姐外出的時候拿起她恰好留在桌上的手機。那只紅色外殼的舊手機像一只步伐緩慢的老烏龜,帶她慢慢窺探外面的世界。
那是不被允許和她交談的護(hù)士小姐對她的最大同情,是她們之間的唯一秘密。
時間依舊在流逝著。
護(hù)士小姐沒有出現(xiàn)。
她也沒有醒來。
如果身陷缸中之腦的困境,她要如何證明誰是真實?
紅色的數(shù)字在她眼中顛倒,冷酷不為所動地前進(jìn)。
滴答,滴答。
當(dāng)紅色的數(shù)字走到23:59:59時,下一秒,世界重新黑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