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惟耐心地將燭芯用竹簽撥弄出來,又看了一眼笨重沉悶棺材,燒了幾張紙錢后轉(zhuǎn)身問溫別宴熱不熱,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點東西,或者想不想睡覺。
“哥,我什么也沒做,怎么會累?倒是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啊?!庇辔u搖頭,說:“我也沒做什么,不累。”
溫別宴笑了笑,沒說話。
他知道余惟把自己塞進了一個殼子,把所有的難過和悲痛也一并塞了進去,男孩子大了,就總會覺得掉眼淚是一件很不成熟很沒有面子的事情,所以傷心也要忍著,裝得穩(wěn)重又若無其事。
但終歸還是太年輕了,有些情緒連大人都不一定能忍得住,何況是個十幾歲的大男孩兒。
余惟將情緒都趕到自以為最隱蔽的角落偷偷藏好了,卻不知道那些情緒也有生命,會膨脹,慢慢漲到一個臨界點,直到那個隱蔽的角落藏不住了,沖破阻礙,傾巢而出。
一個人的離世給親人的第一感受就是突然。
他們會覺得,一個好好的,會走會動,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沒了呢,怎么就變成了躺在棺材里一動不動的模樣,叫不醒也不會笑了?
多半是被當頭棒喝砸到麻木了,回不過神,也感覺不到多少悲傷。
而真正可怕的是當這陣遮掩痛覺的麻木散了,去世的人曾經(jīng)留下的點點滴滴慢慢滲透進來。
吃飯的時候習慣多擺了一副碗筷,看見空落的座位,才發(fā)現(xiàn)那個能一起吃飯的人已經(jīng)不在,滿懷欣喜地回到家推開門,面對空蕩的房子,才想起那個會笑著歡迎他回家的人再也沒辦法看見了。
越是稀疏平常,越是無處不在,后知后覺的悲傷或許比剜去心臟還要痛苦三分,除了被時間慢慢磨平,蓋上塵埃,別無他法。
溫別宴陪著余惟回到院子,準備把柿子樹下的那把椅子搬開。
那雙手溫溫吞吞放上椅背便滯住了,沒了下一步動作。
余惟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溫別宴只能看見他手上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手背隱約可見跳動的青筋。
心口被塞了一團干澀的棉花,呼吸在經(jīng)過這里時被強制過濾,堵得人難受。
“哥......”
“以后這個位置大概再也不會有人坐了?!?/p>
余惟聲音忽然嘶啞得厲害,一字一頓都吐得艱難:“也不會有人搬著小板凳在旁邊一起乘涼,一起烤火,一起聽著蟬叫聊天,或者守著火爐看雪了。”
“下次再回來,不會有人再弓著腰扶門走出來笑呵呵叫我惟惟,問我這么遠回來累不累,渴不渴,餓不餓,然后顫顫巍巍把我牽進堂屋,拿出準備了許久的吃的,說都是專門留給我的了?!?/p>
一滴眼淚砸在那只手背上,溫別宴驀然紅了眼眶。
他拉住他的手腕,用力抱住他,努力想要填滿他的懷抱,補上破了洞漏著風口子,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溫暖都勻給他。
余惟咬著牙地閉上眼睛,把整張臉埋進溫別宴的肩膀,濡濕落在脖頸,既冰冷,又滾燙。
“宴宴。”
他哽咽著,似乎是疼得厲害了,細細呼出一口氣,才能坦誠地向心愛人攤牌所有的無助與脆弱:
“我沒有奶奶了?!?/p>
那個從小看著我長大,會做好飯等著我回家,會溫柔地用毛巾幫我擦手擦臉,把所有最好的東西留著給我,占盡我十八年來大半溫暖的老人......
我再也抱不到她了。
那天下午,他陪著余惟在那張舊竹椅上坐了許久。
聽他斷斷續(xù)續(xù)說了許多。
知道了后山有一顆只會長高不會結(jié)果的栗子樹,知道了他們一家在老家一直住到他小學畢業(yè)才離開,知道了他們老家房子是余爺爺為了娶余奶奶拼了命打工修起來的,也知道了余奶奶心愛的那頂毛線帽原來是余爺爺送給她的最后一件禮物。
“爺爺那時候身體已經(jīng)很虛了,沒有生病卻下不了地,又是冬天,什么事都得奶奶操心,晚上還要幫他泡腳倒洗腳水,爺爺看著心疼,就托人買了一頂帽子,說要厚實些,能擋得住大風,吹不著腦袋?!?/p>
“結(jié)果那頂帽子買回來沒多久,爺爺就走了?!?/p>
“是奶奶守在床邊送走的,和奶奶走時一樣沒受什么苦,奶奶也沒有哭,只是親力親為幫他擦了身體換了衣服,送上山時也帶著那頂毛線帽,沒讓風雪吹著頭......”
老一輩的愛情沒有那么多講究,大家各自守著各自的小家,各過各的活,各管各的人,一個走了,就繼續(xù)守著一起呆了半輩子的房子,把這輩子平平順順走完,兒孫生活也圓滿順遂,也就心滿意足,了無遺憾。
溫爸爸和溫媽媽是在當晚深夜趕到的。
紅著眼睛看了老人最后一眼,便讓留下來陪兩個孩子守夜的鄰居幫忙蓋了棺。
受滿了兒孫的香火后第二天便送去了殯儀館,熬了一夜沒睡的余惟在看見工作人員將一只小小的骨灰盒抱出來時,纏滿紅血絲的眼睛更紅了一圈。
擱在心里頭那么沉甸甸的人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怎么用這么小的一只盒子就放下了呢。
送人上山時,余惟稍上了那頂毛線帽,入土時同骨灰盒放在一起一起埋在爺爺?shù)纳磉?,曾?jīng)種下的柿子樹也長得很大了,樹葉茂盛,落下的陰影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蔭蔽住兩位會在這片山坡長長久久在一起的老人。
埋土的時候,余惟想起一件事,轉(zhuǎn)頭問老余先生:“老頭兒,老家的房子會賣嗎?”
“不賣,以后都不會賣?!崩嫌嘞壬呐乃募绨?,是回應(yīng),也是承諾:“只要房子還在,這里就永遠都是我們老家?!?/p>
接下來置辦酒席感謝鄰里的事就是老余先生和樂女士的活了。老余讓他們先回去,假期眼看快結(jié)束了,別耽誤了開學。
臨走的時候,余惟忽然說有東西忘了拿,還要回去一趟。
兩人來時兩手空空,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都放在了余爸爸的后備箱,又能有什么東西會忘記拿。
溫別宴心知肚明,沒有拆穿,也沒有跟上去,一個人在石階下一塊青石板上安靜地等著,等他帶上遺忘的東西,再好好與那些帶不走的道一次別。
不管感觸多深,對他來說歸根究底也只是走了一位有過一面之緣的和藹的老人。
但是余惟不一樣。
地方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人是從小陪著他長大的人,人在的時候就是生活還在,隨時回來都是歸宿,而人不在了,一切念想都成了空殼,能寄托的只有一方小小的土坡,再也給不出任何回應(yīng)。
一起摸螃蟹掏鳥窩的小伙伴散了,幫他擋看園狗給他吃水果的老和尚沒了,果園荒廢了,寺廟鎖了門再不受香火了,僅剩下的牽掛也葬在了柿子樹下。
老家所有曾經(jīng)鮮活的一切都在此刻按下暫停,只能永遠停留在回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