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云悠悠,日光漸長。街末巷口,有不少撐著巨大青布傘,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販叫賣冰雪涼水和荔枝膏水。
顧行簡看了攤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販熱情地問道:“這位爺,要來一碗么?保證冰涼沁脾。”他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住處。
顧居敬從院子的雜物堆里抬頭:“回來啦?”
顧行簡只“嗯”了一聲,徑自走回房中,關(guān)上門。
顧居敬扭頭問崇明:“你們爺這是怎么了?好像出門時,穿的不是這身衣裳吧?”
“相爺說帶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夏家,還進(jìn)去坐了坐?;貋碇熬芙^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這回好像沒那么高興?!背缑饕晃逡皇卣f道。從前相爺拒絕過的女子太多了,按理來說應(yīng)該麻木了才對。這次,卻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顧居敬不信:“他,他這樣不解風(fēng)情,也沒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頭居然喜歡他?”
崇明點了點頭:“她問爺有沒有家室,應(yīng)該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爺騙她說自己已經(jīng)成家了?!?/p>
顧居敬愕然,回頭看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買了一碗涼水回來。他去敲門:“阿弟,天這么熱,悶在屋子里不好。喝碗涼水怎么樣?”
里面的人不回應(yīng)。
顧居敬試著伸手推了下房門,竟然沒有閂上。他走進(jìn)去,看到顧行簡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側(cè)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種隔了山海般遙遠(yuǎn)的感覺。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的事。
顧行簡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國寺去了。那幾年家鄉(xiāng)鬧災(zāi)荒,一家人忙于溫飽,一直沒辦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過一點,東拼西湊到了上京的盤纏,已經(jīng)是四年過去了。
顧居敬還記得到了大相國寺,主持方丈把四歲的小男孩兒牽來。他穿著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歲,只是睜著烏黑的眼珠,漠然地望著他們。孩子還不會說話,也不愛與人親近,很乖地按時吃飯,睡覺,喝藥,打拳。
他們要把他領(lǐng)回家去,他卻不肯走,一直抱著主持的腿,嘴里發(fā)出簡單的聲音抗拒。后來鬧得沒辦法,他們也就作罷了。顧家那時也的確是有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錢一直給他看病吃藥。領(lǐng)回去,反而可能養(yǎng)不大。
很多年過去,瘦小的男孩長成了寡言的少年,顧家的日子也好過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認(rèn)回來。他也沒說不好,從此終日往來于顧家和大相國寺之間,一邊讀書,一邊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誰也沒想到那一年他去參加科舉,居然連中三元,揚名天下。之后在官場摸爬滾打,苦也好,委屈也罷,咬牙一聲不吭,終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關(guān)系始終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與人來往,更遑論去愛一個人。
顧居敬嘆了口氣,走到塌旁,把銀碗遞過去:“喝碗涼水解解暑。我給你把格子窗卸下來,通一通風(fēng),門就別關(guān)了,會悶出病來?!?/p>
“不必麻煩?!鳖櫺泻喗舆^銀碗,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坐在棋盤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當(dāng)真不喜歡夏家的丫頭?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你有什么顧慮?”明明給人不眠不休地修書,一起逛夜市,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頭去拜訪。擱從前別說是去姑娘家了,恐怕連門口都不會路過的。
顧行簡喝了一口涼水,便放在旁邊:“水太甜了?!?/p>
“是嗎?”顧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銀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會啊,就是這個味道?!?/p>
顧行簡沒說話,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銀碗,繼續(xù)下棋。
“其實你不用有顧慮,夏家那丫頭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為什么不能在一起?”顧居敬繼續(xù)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就是盼著你能娶妻生子,也有個香火傳遞。以前你沒動過心,現(xiàn)在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你又不敢了。你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她只是個孩子罷了。”顧行簡放下一粒白子,審視著棋局,冷淡地說,“我的事阿兄就別管了。”
窗外的蟬聲鼎沸,從格子窗透進(jìn)來的日光灑在棋盤上,玉質(zhì)的棋子瑩潤發(fā)光。那執(zhí)著棋子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
顧居敬仰頭嘆了口氣,背手站起來,又回頭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覺得小時候我們都不要你,從沒把我們當(dāng)做親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決??晌蚁M阌涀?,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是外人?!闭f完,他大步走出去,還不忘順手關(guān)上門。
屋中復(fù)又恢復(fù)安靜,顧行簡放下棋子,靜靜地看向窗外的梧桐。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端起銀碗,把剩下的涼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氣終于散去。臨湖的一處庭院,樹木茂密,屋宇相連。正中的樓屋是單檐歇山頂,博風(fēng)板下置懸魚,內(nèi)外兩重格子窗,富麗堂皇。
正對門設(shè)置一幅巨大的絹畫屏風(fēng),旁邊的長幾上擺放著書籍,香爐和花瓶。帷幄簾塌,俱都侈麗。
侍女跪在幾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銅鏡前,端詳自己的臉,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那日在泰和樓見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頭進(jìn)來,站在她的身邊,行了禮才低聲說:“夫人,世子果然單獨見了那個夏初嵐。兩個人在永興茶樓邊的巷子口說了好久的話呢?!?/p>
莫秀庭氣得重重拍了下妝臺,屋里的侍女仆婦們?nèi)嫉皖^站好,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