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徹骨嚴(yán)寒的天里差點沒了命,若不是為了留下一口氣,往定風(fēng)縣送一封信,他大抵撐不過那個春天。
活是活下來了,可自此也落下了許多毛病。
再加之初入宮時,遇到的種種欺凌,他這具破敗的身子,天一冷便會哪哪兒都覺著疼。
只不過趙保英早就習(xí)慣了這些疼痛,再疼也能云淡風(fēng)輕地說不疼。
可如娘舍不得他習(xí)慣。
自打從高進(jìn)寶嘴里知曉了趙保英身上的種種毛病后,便開始搗鼓著要給他養(yǎng)身子。
眼下這藥材酒便是她與姜黎從一本釀酒的古籍里學(xué)的,將諸多名貴的藥材泡在烈酒里釀上幾年,天冷了便喝上一小杯。
趙保英吃過那么多苦頭,對他來說,那點子疼痛,委實算不上是個事兒。
如娘舍不得他疼。
這些年沒少鉆研偏方,藥酒藥膳還有什么仙人操,只要是她要他試的,他都會試。
眼下這藥材酒便是。
趙保英將酒盞里五味摻雜的藥酒一飲而盡,口不對心道:“這酒嘗著倒是一日比一日好喝?!?/p>
如娘聞言,又給他多斟了一盞酒,豎起兩根手指,道:“方神醫(yī)說,一日,最,最多喝兩盞。不能,再多了。”
那模樣瞧著好似在說,你再喜歡喝,也要忍著,我不會再給你第三盞。
趙保英瞅了瞅如娘的神色,依稀間,仿佛又見著了從前定風(fēng)縣那沉默寡言又心性純良的小結(jié)巴。
他低眸笑了笑,慢悠悠飲下第二盞藥酒。
人性復(fù)雜,人心亦是多變。
這些年在宮里,趙保英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好壞善惡,往往就在一線之間。
他見過善人作惡,好人行壞。
便是他自個兒,為了在宮里保住命,也做過惡人,也做過壞事。
而如娘受了那么多的苦,卻自始至終都是定風(fēng)縣那位林夫子家的小娘子,半點都不曾變過。
承平七年,趙保英在信里請求林夫子同如娘說,就說他在金樓里得了貴人看重,貴人挑
了他做書僮,要隨之入京趕考,歸期不定。
他還同林夫子說,讓他給如娘挑了敦厚善良的婆家。自此之后,莫再同她提起他。
那時趙保英想著,他與如娘之間,不過是幼時的一些情誼。
等到如娘再長大些,大抵就會忘了他。
承平八年,趙保英收到了林夫子的信,信里說著,他給如娘挑了個忠厚老實的人家,等到如娘及笄了,便嫁過去。
林夫子語重心長地寫道:你希望如娘忘了你,那你也莫要記著如娘。保英啊,你好生活下去。往前看,莫念過去。
那是林夫子寫與他的第二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趙保英看完那信后,在皇宮里一處僻靜陰暗的角落里,放縱自己哭了一刻鐘。
一刻鐘后,他擦干了淚,揚起一張笑臉,繼續(xù)去做宮里人人皆可糟踐的小太監(jiān)小趙子。
可趙保英并不知曉,林夫子在給他寫那封信之時,已是病入膏肓。
承平九年,林夫子將如娘托付給鄰縣的親妹妹之后,便撒手人寰。他在臨死之前,將如娘許給了妹妹的兒子。
那時他想,妹妹雖與他自小就不親,但到底是如娘的親姑姑,定然不會虧待如娘的。
可林夫子根本料想不到人心之險惡。
他那妹妹在騙走如娘的嫁妝后,轉(zhuǎn)手便將她嫁與了一個走南闖北的賣貨郎,逼著她離開了幽州。
賣貨郎對如娘不差,算是個疼娘子的。
但賣貨郎有一對格外刻薄的父母,時??链枘バ聛淼南眿D。如娘的日子并不好過,后來賣貨郎出了意外死去后,她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只如娘始終記著林夫子的話,要往前看,再苦再累也要往前看。
就這般,如娘在那條無光無月的路里,一直往前看,一直往前走。
直到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趙保英。
自此,柳暗花明,春暖花開。
肅和五年,趙保英同肅和帝乞骸骨,將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同東廠督公的位置交與了高進(jìn)寶,便出了宮。
之后他在永福街買了套四進(jìn)的宅院,那院子里頭種滿了各色珍貴的花中名品,還特地辟出一片花圃,種了大片大片的堂鳥花。
趙保英頭一回帶如娘去那宅院時,里頭的堂鳥花正開得熱烈。
橙色的花搖曳在四月的風(fēng)里,似一只只振翅欲飛的鳥兒,即自由,又自在。
如娘自從承平九年離開定風(fēng)縣后,便再不曾見過堂鳥花了。
也不敢種那花兒,因為那像征著自由的花兒,是少女如娘同少年趙保英在定風(fēng)縣的過往啊。
爹同她說,要往前看,往前走。
所以她一直不敢回頭看那片開得熱烈的堂鳥花。
怕看了,腳下的路便再也走不下去。
那一日,當(dāng)如娘在院子里看到了久違的開得熱烈的堂鳥花時,眼里的淚終究是忍不住,簌簌地落。
趙保英拿帕子給她擦淚,笑著道:“可還記著你找到鳳凰木的那日,你在屋里問我,要同你說些什么?”
如娘怎會不記得?
那日她問完后,保英哥哥便笑了,說他忘了。
“那時我想同你說——”
“我過些日子便要去金樓做學(xué)徒了,日后等我做了賬房先生,能掙銀子了。我便娶你,可好?雖不能給你大富大貴,但你還有日后咱們的孩兒,應(yīng)當(dāng)是能養(yǎng)得起的。”
隨著趙保英的話緩緩落下,時光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好似又回到了承平五年的那個春日。
少年在屋內(nèi),溫溫然地說著他偷偷藏下來的話。
卻不知曉就在那會,少女就在一墻之隔的屋子外,端著一個空空的碗,靜靜聽著。半晌,悄悄彎起了唇角,很輕很輕地應(yīng)了句——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的時候,我抱著盒紙巾哭成了狗……明天最后那章會很暖很甜的,我保證!
阿蟬與阿離的小劇場(好難寫啊,你們將就看吧嗚嗚):
肅和八年,年未及七歲的德音公主曾提著盞蟠桃燈,仰著臉問江離:“你是六斤六與阿滿的哥哥,我是六斤六同阿滿的姐姐,我是不是,也該喊你一聲阿離哥哥?”
少年恭敬地同阿蟬道:“草民不敢。”
后來在邊關(guān),敵軍兵臨城下。
那位慣來沉靜的小公主對他道:“衛(wèi)大人帶著百姓先行離去,你我二人只需留一人在此便可。我是大雍的公主,自該由我來守護(hù)這座城?!?/p>
衛(wèi)離望著薛蟬戰(zhàn)袍獵獵的背影,想起了多年前那聲“阿離哥哥”。
慣來持謙秉禮的衛(wèi)大人忽然上前,恭聲道:“恕微臣難以從命。公主曾喚微臣一聲哥哥,此時此刻,做哥哥的,又怎可扔下妹妹獨自逃生?”
阿蟬:?我?guī)讜r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