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吻
裴云暎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
他今日換了件紅地瓣窠對鳥紋窄袖錦衣,來蘇南這么久,多是穿著禁衛(wèi)騎服,乍然換件鮮亮些衣裳,夜色朦朧間,襯得格外豐神俊朗。
醫(yī)官們靜了一瞬,常進(jìn)先回過神,起身道:“裴殿帥怎么來了,不是說今日同李縣尉他們一道……”
回京之行將啟程,李文虎和蔡方打算趁著除夕為眾人餞別。只是常進(jìn)推辭,今日裴云暎在縣衙安排留守蘇南的人馬,理應(yīng)和縣衙的人一道吃飯。
裴云暎走到桌前,道:“席散了。”
“這么早?”常進(jìn)驚訝,“我以為蔡縣丞他們要留至守歲?!?/p>
裴云暎笑而不語。
常進(jìn)便沒多想,自己提起酒壺給裴云暎斟酒:“裴殿帥來的正好,蘇南治疫,若沒有您幫忙,斷無這樣順利,今夜趁著同樂,我敬您一杯?!?/p>
裴云暎原本在岐水平亂,后來臨時趕赴蘇南送來藥糧,再后來,又向盛京朝中請令,求得圣詔,外頭的赤木藤和黃金覃才能及時送達(dá)蘇南。
裴云暎笑了笑,低頭把酒喝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宛如開了個頭,醫(yī)官院眾醫(yī)官都圍了上來。
“我也來敬裴大人一杯,裴大人可真是救了老夫一條老命了!蘇南怎么能冷成這樣,冰碴子往人骨頭縫里鉆,得虧裴殿帥送來的明炭,要不是這東西,老夫鐵定活不到回盛京!”
“我來我來,”老醫(yī)官被擠走,又有人朝他作揖,“城里那狼心狗肺的東西,都什么時候了,還一心想著搶藥搶糧,裴大人來的好哇,你那兵馬在街上一走,蘇南的混子都收了跡?!?/p>
“裴大人……”
“我敬你……”
“年少有為重情重義啊……”
“回到盛京將來前程無量,屆時別忘提拔幫忙……”
這是個扯遠(yuǎn)了的。
被諸人簇?fù)碓谥虚g的年輕人一身緋衣,面容含笑,并無半分不耐,好脾氣拿酒盅接眾人相敬,倒成了視線中心,人人趕來追捧。
只是偶爾飲酒時,目光越過席上眾人,若無其事朝這頭看來。
陸曈別開目光。
醫(yī)官們平日里謹(jǐn)言慎行,好瞧著使病人信服,個個溫和儒雅模樣,大概之前又極少飲酒,酒量似乎都不怎么樣,沒喝多少就醉態(tài)百出。
有登上桌子唱歌的,有哭著對墻思過的,還有說醫(yī)官院差事太多病人刁鉆要尋麻繩上吊的。也不知是這壇屠蘇酒釀得太烈,還是醫(yī)官院諸人不勝酒力,亦或是太多人借酒裝瘋,總之如妖魔現(xiàn)形,可謂群魔亂舞。
陸曈正被吵得有些聽不清,就見那被人簇?fù)碇哪贻p人看向她,二人視線交接處,裴云暎對她微微側(cè)首使了個眼色,自己先往門口走。
她心知肚明,放下杯盞起身。
紀(jì)珣問:“陸醫(yī)官去哪?快要放煙火了?!?/p>
“隨意逛逛?!标憰诱f著,捉裙轉(zhuǎn)身出了門。
待出了門,果然見裴云暎在門口等她,她上前,問:“做什么?”
“里面那么多人,不嫌吵嗎?”他笑著看一眼院落中熏然交錯的人影,“帶你去個地方?!?/p>
陸曈還未開口,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此刻已是除夕深夜,街上一人也無,蘇南城中戶戶闔家團(tuán)圓,偶爾能聽到街巷深處一兩聲爆竹聲。
越過長廊進(jìn)了院落,陸曈后知后覺明白過來,“這不是你們禁衛(wèi)的宿處嗎?”
醫(yī)官院與禁衛(wèi)們的宿處挨鄰,以便臨時突發(fā)情況。
“是啊。”裴云暎道:“你不是來過?”
陸曈無言片刻,她上次來這里時,還是裴云暎受傷,她給裴云暎包扎的那回。
想到當(dāng)時情景,面上不免帶了幾分不自然。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云暎抱胸看著她,“一副心虛模樣?!?/p>
“哪有心虛?”陸曈推門走了進(jìn)去,“你們宿院的其他人呢?”
“蔡方安排慶宴,都在吃席,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我的院子,他們進(jìn)不來。”裴云暎跟在她身后,順手掩上門。
陸曈進(jìn)了屋,不由一怔。
靠窗的小幾上,放著一只酒壺,兩盞玉盅,幾碟糖酥點心,最中間放著一串用彩線穿著的銅錢,上面刻著二十四福壽。
百十錢穿彩線長,分來再枕自收藏。
從前在陸家時,每年除夕夜里,母親會偷偷將用紅線串起來的銅錢塞到她枕頭下。
陸曈拿起銅錢,看向?qū)γ嫒耍骸皦簹q錢?”
“你不是很遺憾今夜沒吃到錢幣?”裴云暎在小幾前坐下,“現(xiàn)在你有了?!?/p>
“你怎么知道我沒吃到錢幣?”
他睨陸曈一眼,悠悠道:“我進(jìn)來你們院子時,你那位同僚正向你獻(xiàn)殷勤。一看就知道了?!?/p>
陸曈:“……”
這人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陸曈把那串銅錢收好:“所以,你讓我過來,就是給我發(fā)壓歲錢?”
“當(dāng)然不是?!迸嵩茣?聪虼巴猓骸昂鸵蝗壕乒砜礋熁?,未免太吵,我這院子清凈,借你?!?/p>
老實說,他這地方選得的確很好,又清凈又簡致,一開窗就能看到院外,想來子時放煙火時,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最好的觀景之地。
“那我還應(yīng)該感謝殿帥了?”
“行啊,”他托腮看著陸曈,微微勾唇,“你要怎么謝我?”
“你希望我怎么謝你?”
裴云暎撩起眼皮看她,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聲:“那就先將你的傷養(yǎng)好再說吧。”
“聽起來你想訛人?!标憰佣似鹁茐?,斟了一滿杯湊到唇邊,一入口,滿齒甜香,不由愣了一下,看向裴云暎:“不是酒?”
他看她一眼,眼神似有責(zé)備,一面提壺給自己斟滿一面開口:“你還吃著藥,想喝酒,不要命了?”
“我特意找來的梅花飲子,我看你那些同僚們,都沒給你準(zhǔn)備甜漿?!?/p>
他一口一個“同僚”,總覺意有所指,陸曈無言以對,仰頭把杯子里的飲子喝光了。
抬手時,衣袖滑下,露出帶傷痕的手腕,那傷痕和往日不同,泛著點紅,裴云暎見狀,眉頭一皺,抓住她手,問:“怎么回事?”
陸曈頓了頓。
近來身體漸漸對藥物重新產(chǎn)生反應(yīng)后,紀(jì)珣重新為她先前黃茅崗的舊傷調(diào)理。有些藥對她有用有些無用,落在身上時,難免會有些意外反應(yīng)。
她同裴云暎解釋完,裴云暎才松開手,只是眉頭仍擰著:“要一直這樣試下去?”
“沒關(guān)系?!标憰拥溃骸坝植惶邸!?/p>
聞言,裴云暎抬起眼,看向陸曈。
陸曈:“怎么?”
“疼的時候說不疼,想的時候說不想,喜歡的時候說不喜歡。”他淡道,“陸大夫,你非要這么口是心非?”
這話說得竟有幾分冷意,陸曈抬眸,他盯著她,神色像是有點生氣。
默了默,陸曈道:“紀(jì)醫(yī)官用了藥,傷口總會愈合的?!?/p>
裴云暎靜靜看著她,眼神復(fù)雜,過了一會兒,像是終于妥協(xié),溫聲開口。
“那是大夫的說法?!?/p>
“對于生病的人來說,不必忍耐。疼了就喊,不舒服要說,才是病人該做的?!?/p>
“陸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有時候,不妨也試試將自己當(dāng)作一個普通病人?!彼皖^,將斟滿甜水的杯子塞到陸曈手中,指尖相觸間,有微淡的暖意渡來。
陸曈望著面前人。
蘇南略顯寒冷的夜色下,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鋒利,看著她的目光溫潤如絲雨恬和。
“下一次你疼的時候,告訴我一聲,雖然沒什么用,但至少有人知道。”
陸曈呆了一下。
像是有船行至沉靜寒江,漸漸劃開一江春水,漣漪搖晃間,心念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