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頭來看我,那電筒的光就是從她胸口中照射出來的,她的胸腔已經沒有肉了,只余下了棕色的骨架,她把手電筒卡在肋骨里,這樣她就可以把兩只手都空出來抱著小孩,而還可以有光芒一直照著孩子。
也就是這樣,所以我能看見她胸腔里有一個和她體型不符合的心臟。
心臟沒有跳動,卻穩(wěn)穩(wěn)的呆在她的胸腔里,那是衛(wèi)無常的心臟。
“孩子……”她張嘴艱難的說,“救救他?!?/p>
衛(wèi)無常上前,她瞬間就戒備了起來,像是一只炸毛的貓,瞬間就變得充滿了攻擊性。周圍的僵尸也瞬間面向衛(wèi)無常,像是擁護蜂后的雄蜂,豎起了自己尾巴上的刺。
這個母親……
我試著松開李懟懟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她依舊只盯著衛(wèi)無常,沒有看我。我生出了一個想法,我在夢里見過她,或許她也在夢里見過我。當然我的夢里還有衛(wèi)無常,也或許她也見過衛(wèi)無常,可她知道,她胸口里的心臟是衛(wèi)無常的,也很有可能知道,她現在之所以能擺脫趕尸匠的控制,要全賴衛(wèi)無常的心臟。
所以她戒備衛(wèi)無常,是害怕他將他的心臟在這個時候拿回去。
但她相信我。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李懟懟拉住了我:“到我后面來。”
“你等等,我覺得她相信我,她是來找我求助的,不會傷害我?!?/p>
“那也要到我后面來?!崩顟粦簧锨耙徊剑氚盐易o住,可他一動,那母親便又轉了頭,露出了她已經焦黃的牙齒,像是野外的狼,隨時準備攻擊。
我立刻掙脫了李懟懟的手:“別添亂,別動?!蔽颐钏?。
李懟懟一怔,倒也沒有再說什么。
我一步步走上前,那僵尸母親從頭到尾都沒有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是戒備著李懟懟和衛(wèi)無常。
我走到那群僵尸面前,他們主動給我讓了路,讓我走到僵尸母親身邊,我蹲在她身前,看著她懷里的小孩。
小孩他呼吸急促,我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雖然他現在面色青紫,但額頭卻燙得嚇人,我一碰到他,他立即一轉頭“哇”的就吐了一口水出來,我定睛一看,從他的嘔吐物里發(fā)現了類似草根的東西。
“你給他吃什么了?”我有點急。
這些天吸協(xié)搜查搜得那么緊,她一定不敢出去覓食,她是僵尸,餓是餓不死,但小孩得吃啊,她給小孩吃的東西像是就在這工地旁邊挖的草,這小孩他身體還是個人,哪能經得起這樣折騰。
我不確定他是被這些東西弄壞了腸胃還是食物中毒,但不管哪一種情況都是我一個人在這里處理不了的。
“得把他送去醫(yī)院。”我跟她說。
但僵尸母親一聽這話,立即將孩子抱緊了一點。
“你這樣會害死他的。你也不想讓他死在你懷里對不對?”
“不,不?!彼е『ⅲ昂⒆?,我的孩子,在我身邊,我再也不會弄掉他了?!?/p>
我很不忍心,但我只有告訴她:“這不是你的孩子?!蔽艺f,“你的孩子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防空洞你們走散了,后來洞塌了。就算你的孩子那個時候不在洞里,就算他萬幸的從戰(zhàn)爭里活了下來,可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了,很多年了!”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的!”
“這不是你的孩子,這是人家的!你失去了孩子你知道有多痛苦,為什么你還要讓別的家人再承擔一次呢。”我看她情緒有點失控,把孩子抱得太緊,以至于讓小孩更加難受了,這樣下去,不知道小孩還能撐多久。我心頭一急,伸手往旁邊一指,“你的孩子在那兒!”
她果然立刻轉頭往旁邊看去,我趁她注意力不在此處,立即伸手從她懷里將孩子抱了出來,可剛把小孩從她懷里挪動了一分,她就立即轉過了頭,面目極致猙獰:
“休想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她一聲厲喝,伴隨著李懟懟一聲急切的喚:“蘇小信!”我后面幾只僵尸沖我撲了過來,下一瞬間,我只覺大腦“轟”的一聲炸裂的巨響,像被震暈了一樣,整個世界瞬間顛來倒去。
像是開始一場噩夢,我看見紀錄片里面的那些老舊的戰(zhàn)斗機響著嘈雜至極的聲音從頭頂飛過。
我看見人像螻蟻一樣在地面奔走逃難。我看見擁擠漆黑的防空洞里一片死寂的鴉雀無聲,我聽到孩子的哭喊,聽到母親的絕望,聽到時代擊打整個國家的聲音。
而我此時此刻,就在這防空洞中,被陌生人踐踏在腳下,而陌生人也被另外的陌生人推擠著,踐踏著,什么尊嚴,什么平等,什么都沒有,連生的權利都被剝奪,而且,無處伸冤。
炸彈在爆炸,洞穴在崩塌,在人命比草更輕賤的年代,無數的人帶著不甘和恐懼,被永遠的掩埋在了山石和歷史之中。
什么都沒留下。
我感覺到我生命的離去,我感到我的憤怒,我的絕望,我的恨,還有我的無助和無能為力。
我死了。
我以為我死了,可漸漸的,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是來自深淵,又似來自天堂,我陡然清醒,如同溺過了水。
我劇烈的咳嗽,拼命的呼吸,抓住了身邊的人,抓著那最后的稻草,我看見了微亮的山洞,看見了身邊的李懟懟。
一片混亂之后,我終于反應過來,我剛才陷入了幻覺當中,但即便認識到了這個事情,我還是壓不住心頭的恐懼,我蹭起來,一把抱住了李懟懟。拼命的抱緊他,他的身體冰冷,我的此時此刻卻比火更加灼熱。
我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會發(fā)抖,和現在的感覺比起來,剛才在高空之中的恐懼根本不算什么,我這時也才知道,原來我在恐懼到極致的時候,會害怕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只想抱住一個人,去感受這個胸膛,就算他沒有溫度,我也想用他的呼吸來證明,我還活著。
“蘇小信?!蔽衣牭剿谖叶呎f,“沒事了,只是幻覺?!?/p>
我知道,我可我還是沒法放手。直到我用力抱他抱得渾身都有些開始抽筋似的顫抖,我沒了力氣,這才稍稍將他松開。
而也是身體恢覆知覺之后,我才發(fā)現,李懟懟這時候也輕輕的抱著我,他天生冰涼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輕輕的拍著,像在哄一個寶寶。
“我還活著?!?/p>
“嗯,還活著?!彼f,“有我在?!?/p>
李懟懟對自己總是萬分的自信,平時我是不屑的,可這個時候,我什么都沒有反駁,因為我心里也是這樣想的,是的有他在,幸好有他在。
好像所有的劫難,都會變成一碗面條辣椒放多了一樣的小苦惱。
緩了一會兒,我徹底放下了心,而也在我恢覆過來的時候,李懟懟的手已經從我后背上拿開。
我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往旁邊一看,僵尸母親已經松開了她抱著的孩子,在角落里站著,她看著腳下那一灘血,形容沉默,而那小孩現在正在衛(wèi)無常的手里。
其他的僵尸則都站在一邊,他們好似沒有自己的思維,一切都聽從這個僵尸母親的指揮。
“說是說不聽的?!崩顟粦缓臀医忉?,“還是動手了?!?/p>
“你們打她了?”
“把你搶回來,她自己勒得孩子開始嘔血,就嚇得放手了。”
“我暈了多久?”
“就一分鐘時間?!?/p>
一分鐘……一分鐘就足以讓我窒息了,如果在那個幻覺里再呆久一點,恐怕我真的會瘋掉吧。然而……讓我這么害怕的世界,卻是他們當年真正生活的世界。
“我們會把他送去醫(yī)院的。”我跟僵尸母親說,“我們會治好他的?!?/p>
她擡頭看了我一眼,搖搖晃晃的伸出手,卻是往自己胸腔里一掏,挖出那個心臟,扔在了地上。周圍的僵尸立即僵硬,像是瞬間沒了力一樣,亂七八糟的倒在了地上。
“我要去找我的孩子?!?/p>
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往墻上一靠,徹底脫了力。
我看著她這樣,眼眶一紅。
在夢里,我看過她的一生,她來自湘西,十六成親,十八生子,抗日戰(zhàn)爭開始之后,她丈夫參戰(zhàn),生死不明,她獨自堅強,帶著孩子逃難到重慶,想等戰(zhàn)爭結束,再回家鄉(xiāng),但卻沒想到客死異鄉(xiāng),她死的時候,二十四歲,和我一樣大。
和我一樣大。
“你會找到你的孩子的?!?/p>
她坐在地上,骨架一松,不再動作。
我問李懟懟:“那個趕尸匠呢?能不能把他找來,帶她回家啊?!?/p>
一別故鄉(xiāng)數十載,我希望,她終能歸回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