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陳珂得了“電子音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車站的,商場的,ATM機的,只要是電子的女聲,他聽到以后就會渾身不自在,尤其是通話的提示音,更是讓他渾身僵硬。
他一遍一遍地撥打電話,電話那頭是一遍一遍的“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冷漠機械的女聲,不帶任何情感。他理智地制止了自己再次徒勞撥打這通電話的欲望,轉(zhuǎn)而報了警,接線員女警官很冷靜,讓他報上他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又詢問了裴清的信息,他很快說出了自己的信息,但是說到裴清的時候,卻停頓了,他只能記得起來,那個小區(qū)名字叫“天水園”,她住在頂樓,當時走得時候太難過,他根本沒注意具體是那棟樓,哪個單元。
女警員安慰了他不要著急,他們會盡快查找相關(guān)信息,請他保持電話通暢狀態(tài),就掛了電話,報完警,陳珂已經(jīng)跑到了樓下,他下樓太著急了,沒有穿外套,刺骨的寒風穿透他的毛衣,冷風讓他清醒了一些,他顫抖著翻找崔浩的聯(lián)系方式,撥了過去,崔浩聽起來正在嗑瓜子,一邊呸呸吐著瓜子皮,一邊清了清嗓子“陳兄,別來無恙啊——”
“裴清的住址”陳珂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你知不知道?”
“呃”崔浩愣了一愣,大概沒見過他這么著急的樣子“這,我太清楚,我和她不是很熟,但是我有林泠的聯(lián)系方式,需不需要——?”
“發(fā)給我”陳珂再次打斷了他“馬上發(fā)給我,謝謝?!?
不等他多說一句,陳珂就掛了電話,崔浩大概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電話號很快就打了過來,他立刻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聽,他從來沒覺得,這十幾秒這么漫長。
“你好,哪位?”
“林泠,我是陳珂?!?
“怎么又是你,陰魂不散”林泠的口氣明顯不耐煩起來。
“裴清家住在哪里?”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告訴我!”突然的一聲怒喊震得她一蒙,手機都拿遠了一些,她還沒見過這個文文弱弱的小白臉發(fā)這么大火“裴清現(xiàn)在可能有危險。”
這急切的語氣不似作偽,林泠乖乖配合“我不清楚具體地址,她家在鳳棲山下面的那片別墅區(qū)?!?
不對,天水園在城市北邊新的開發(fā)區(qū),和鳳棲山根本不是一個方向,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他們家的房產(chǎn)肯定不止一處,當時那一套,是為了囚禁他,肯定更少有人知道“請你幫我聯(lián)系她,問一問她在天水園的住址,有消息立刻告訴我,拜托了。”
“我,喂,到底怎么回事——”不等她說完,陳珂已經(jīng)掛了電話,冷風吹得他手腳麻木,他緊緊攥著手機,幾乎要將它捏碎,這一刻,彷徨和無助填滿了他的心,也只是呆立了剎那,他就回過神來,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去找裴清,現(xiàn)在就去。
少年轉(zhuǎn)身,照著小區(qū)外面奔跑起來。
馬路上靜悄悄的,這里靠近郊區(qū),平時車流就少,大年夜人人都在家里吃著年夜飯看著春晚,此刻更是人煙寥落,只有一輛白色轎車從遠處駛來,車上的中年男人,一邊開車,一邊在喃喃地罵著,翻來覆去的都是狗屁公司,大年夜還讓他去修bug,早晚得黃,遠遠地,他看到馬路邊似乎有個人影似乎朝他跑過來,也沒在意,他只想趕快回家吃頓熱乎餃子,可那人影越跑越近,最后,竟然直直地站到了他的車前,張開手臂,似乎要將他攔下來,他猛按喇叭,急促的鳴笛聲很刺耳,那個人卻好像聾了一樣,一動不動,眼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所剩無幾,中年人大罵一聲,趕緊手腳并用地猛地剎車打輪,一聲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車子堪堪在那個人面前停住了,那個人卻還是被慣性刮了一下,撲在了引擎蓋上。
人倒霉就是喝個涼水都塞牙縫,不但要在大年夜加班,還遇上碰瓷的了,中年人打開車窗,怒吼起來“神經(jīng)病?。〈蟀胍沟恼抉R路中間,找死啊?”
那個人沒有像他想象中一樣,就地一倒然后哎呦哎呦起來,他一聲不響地爬起來,飛快地沖到車門旁,緊緊地掰著車窗,好像生怕他跑了“叔叔,你要去哪里?能不能載我一程?”
接著車燈,他看到了,這是個很是俊秀好看的少年,雪亮的車燈將他的一張臉映襯得慘白慘白,他一時有些愣住了,少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幾乎要把頭伸進車里了“叔叔,帶我去天水園好不好?我的朋友有危險,求求你,一定要帶我去?!?
“啊,啊?”中年人才反應(yīng)過來“你要去哪?”
“天水園,帶我去!很著急,請你現(xiàn)在就帶我去!”少年貼得更近了。
無形之中,他居然感受到了一絲壓力,中年人脾氣暴躁,卻是個直爽善良的人,他打開了門鎖“上來吧,我家也在那附近?!?
不用他說第二遍,少年已經(jīng)拉開車門坐了上來,催促著“快開車,快!”
“這是啥,搞得和執(zhí)行任務(wù)一樣”中年人嘀嘀咕咕,還是將車子發(fā)動了,一邊開車,中年人也試圖和這個漂亮少年搭話,類似于“這大半夜的你自己去那干啥?“你家里人呢?你跑出來他們不擔心嗎?”“以后可不能攔車了,多危險”,這個少年一概不接茬,除了回答他“救人”,就不愿多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催促他開快點,再快點,看那架勢,他恨不能自己下車推著這車跑,眼看情況確實緊急,中年人被他感染,也不再多說話,默默將油門掛到最大,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眼前的路上。白色的轎車飛快行駛在馬路上,離弦的箭一樣,撕破了黑暗,沖破了雪夜,一盞一盞的燈籠在它旁邊掠過,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它身后升起。為了幫這個少年,中年人也是豁出去了,平時一小時的路程,今天硬是四十來分鐘就開到了,一座花里胡哨的大門在面前逐漸放大,上面“天水園”幾個金色的大字閃閃發(fā)光,中年人也松了口氣,減了速“小伙子,到了,你慢點啊,等我停穩(wěn)了再下?!痹捯魶]落下,少年已經(jīng)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因為慣性,他就地滾了一圈,中年人嚇了一大跳,大喊道“你沒事吧?”
少年一骨碌爬起來,沒有回答他,甚至沒看他一眼,拔腿就往小區(qū)里跑,就不見了,中年人一邊倒車,一邊再次自言自語起來“這年輕人,是不是腦子不太正常?!?
一棟一棟的樓,靜默地立在黑暗里,它們每一個看起來都很相似,它們似乎在低頭俯視著他,沉默著注視他,他按著頭,拼命回憶那天出來的場景,這一刻他好恨,很自己記不住她到底在哪一棟樓里,他繞著偌大的小區(qū)跑起來,一棟一棟地看,一棟一棟地比,哪一棟都是,又好像哪一棟都不是,到底是哪?她到底在哪里?呼嘯的寒風吹起他的頭發(fā),撩動他的衣擺,灌進他的領(lǐng)口,他跑得那樣慌張,那樣快,和他擦肩而過的,有手拿仙女棒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有拍雪景的紅衣少女,有閑聊說笑的中年男人,每個人輕松愉悅,喜氣洋洋,他們有些驚愕地看著這個四處亂轉(zhuǎn)、一臉焦急的少年,紅彤彤的燈籠,金燦燦的福字,絢麗的煙花,艷麗的掛錢兒,沖進鼻腔的是飯菜的香氣和鞭炮燃燒過的味道,這樣溫馨喜慶的景象,只讓他覺得更痛苦,這樣熱鬧的、團圓的除夕,裴清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死未卜,只要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就蜷縮成一團。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落下來,像飄落的羽毛,像垂落的花瓣,人們停下手里的事情,抬頭欣賞著難得的大雪,陳珂也抬起頭,雪花溫柔而無聲地落在他的頭發(fā)上,肩膀上,眼睛里,他眼眶酸澀,淚水馬上就要流下來。
裴清,你在哪?
裴清,你一定要等我,等著我,我這就來找你了。
誰來幫幫他?有沒有人能幫幫他?
媽媽,您在天有靈,幫幫我,幫我找到裴清!裴清在哪里?他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今天看到的媽媽留下的遺物,她的胸針,她的手表,她嵌著梨花圖案的手鐲,他為什么會想到這些,該死,現(xiàn)在要找裴清,裴清!等等,梨花,是梨花!他猛地想起來了,那天他出門,一下樓,就看到了綠化區(qū)里的小片樹林,盡管枝葉枯萎,他還是能認得出,那是梨樹,當時的他失魂落魄,只是匆匆一瞥,幾乎要忘了這個細節(jié),他轉(zhuǎn)過頭,飛快朝著一個方向跑去,那片梨園赫然在目,正對著一個單元樓口,是這里!錯不了,一定是這里!他沖進了單元門,一進門,就看到電梯門是開的,他飛快地跑過去,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在里面擺弄電梯按鍵,見過來,問道“小伙子,要坐電梯嗎?要等一下,出了點故障?!?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他絕望地問“要多久?多久能修好?”
“很快的,半小時,我的同事去拿東西了。”話音落下,陳珂已經(jīng)朝著旁邊的消防通道跑去了,他推開沉重的消防門,一步三階地朝樓上奔去,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叫救護車,最近的醫(yī)院離這里也要二十分鐘,他必須趕在這之前,找到裴清。陳珂速度極快,一層,兩層,三層······這樣快速地上樓,非常消耗體力,就算陳珂的身體素質(zhì),也開始吃力了,到八層的時候,他的速度慢了下來,開始大口地喘息起來,越是往上,就越是吃力,他的腿越來越酸疼,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樓道里回響的都是他粗重費力的喘氣聲,但是他不敢停下,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快點,快點,再快點,裴清在等他,她還在等他,他必須要快點!他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肺里的空氣被壓榨到極限,胸口火辣辣的疼著,這樣的感覺像是剛剛跑過一場馬拉松,但他還是不敢停下休息,咬著牙,繼續(xù)往上爬,終于,頂樓到了,消防門就在那里,他奮力一撲,驟然發(fā)力后的脫力讓他的腿一下子沒了力氣,他重重摔到了地上,陳珂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門邊去,手指放在密碼鎖上,他的手顫抖得和篩子一樣,他深深地吸氣,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手,按下一串數(shù)字。
不要換密碼,求求你,裴清,千萬不要換密碼。
也許是老天的垂簾,一整晚,終于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門“滴”一下開了,陳珂沖進屋子,里面是黑的,卻有種奇怪的味道,血,是血腥味,他心底的不安被驟然放到最大,他打開燈,這件熟悉的屋子,客廳是空的,他又沖進臥室,明亮的日關(guān)燈被打開的一刻,眼前的一目讓他目眥欲裂,裴清斜靠著在飄窗的小榻上,像是睡著了,她穿了條紅裙子,不,那不是紅裙子,那是條白裙子,染紅它的,是血,鮮血從她的手腕處流出來,流過她的裙子,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滴答……
她手里還緊緊攥著件衛(wèi)衣,那是陳珂還在的時候,最常穿的一件衣服。
“裴清!”他撕心裂肺地喊出這一聲。
他的腿是軟的,一邁步,就地摔在了地上,他咬著牙,幾乎是爬地到了裴清身邊,平時那個清冷的,驕傲的,矜持的陳珂都不在了,他從來沒有這么狼狽,從來沒有這么慌亂,他想抱她,卻又不敢下手,好像她是一個滿身裂痕的玻璃娃娃,一點外力,就能讓她支離破碎,陳珂只能捧住她的臉,她的臉色是慘白慘白的,平時紅潤瀲滟的唇,此刻沒有一絲血色,她緊閉雙眼,表情安詳,對他的動作絲毫沒有反應(yīng),似乎是在沉睡中。
壓抑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下來,陳珂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diào)“清清,是我啊,是陳珂,我來找你了,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我。”
女孩還是睡著,沒有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