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呼吸，用手背抹抹眼角，一言不發(fā)拽過藍欽的衣袖，扶他坐下，給他倒杯水，把保溫桶和碗里的粥全部扔掉，埋頭進廚房，找?guī)讟雍唵问巢?，飛快給他重新做了份紅棗小米糊。
等端上桌，時間已經(jīng)指向七點三十五。
桑瑜低著頭，聲音微啞，“你吃吧，我要上班了?！?/p>
她心情復(fù)雜，沒有多看藍欽，逃跑似的擠進電梯，回到小綿羊旁邊準(zhǔn)備啟動時，手機響了，收到藍欽發(fā)來的微信。
“桑瑜?！?/p>
“等你能相信和接受我的時候，記得告訴我?！?/p>
“我等著。”
桑瑜的發(fā)梢被晨風(fēng)揚起，撩過臉畔。
她……已經(jīng)相信了。
桑瑜一路把小綿羊擰到最大速度，趕在八點前到了康復(fù)中心，跟夜班同事交接完，主任正好路過，提醒她，“宋老師有事找你，你忙完抓緊過去一趟?！?/p>
宋芷玉趁著接待患者的間隙，不時往診室外張望，已經(jīng)瞄了不下十幾次，終于在耐心即將告罄，準(zhǔn)備出去找桑瑜時，看到了小丫頭接近的身影。
她連忙正襟危坐，端出嚴(yán)肅靠譜的專家范兒，對桑瑜微笑示意一下，繼續(xù)四平八穩(wěn)地跟患者溝通。
桑瑜乖乖靠在一邊等，環(huán)顧了一下宋芷玉的辦公室，由于是特聘專家，條件比一般醫(yī)生好上不少，除了外面的接診室之外，里面還有私人的套間。
等患者離開，下一位還沒進來前，宋芷玉笑著跟她說：“我年紀(jì)大了，有些電腦上的東西弄不太清楚，科室里的小女孩里就看你最闔眼緣，所以找你來幫忙，你不介意吧？”
桑瑜站直，鄭重?fù)u頭，“當(dāng)然不介意，您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p>
宋芷玉沉吟片刻，心里默念著“欽欽呀奶奶實在太著急，擅自插手了你不要生氣”，伸手朝套間指了指，“我有個特殊的患者，近兩年的治療視頻不小心搞混了時間，想麻煩你幫我排排順序，就在里面那臺電腦的桌面上?！?/p>
她停頓一下，放慢語速說：“桌面上——名字叫藍欽的文件夾里?！?/p>
桑瑜一懵，“藍……欽？”
宋芷玉不準(zhǔn)備多說，干脆按下問診燈，請下一位患者進來，百忙之中淡淡一笑，“麻煩你了，小魚?！?/p>
桑瑜坐在宋芷玉的電腦前，果然看到“藍欽”兩個字，不是同音，不是她聽錯，這名字并不常見，大概也不是重名。
里面堆放著三十幾條視頻，文件名毫無章法。
她猶豫著不敢點進去時，就聽到宋芷玉揚聲提醒，“記錄時間在視頻畫面的右上角，小魚，你要快一點，我這位患者目前情況不好，我急著要改治療方案?！?/p>
桑瑜手一抖，正好鼠標(biāo)雙擊，直接點開了其中一個。
電腦沒有音箱，連著一條耳機線，桑瑜抿緊唇，屏住呼吸戴上耳機，隨即畫面一亮，出現(xiàn)熟悉的客廳，右上角時間，顯示兩年前的冬天。
屏幕靜止不下二十秒，桑瑜以為是電腦出問題了，正想檢查，猛地聽到耳機里傳出了細(xì)微的，遙遠的嘔吐聲。
何嫂在鏡頭前匆匆經(jīng)過，看起來比現(xiàn)在年輕些，帶著哭腔的聲音由近及遠，“都怪我，是我模仿得不好！”
宋芷玉的聲音嚴(yán)肅響起，“跟你沒關(guān)系，說了是實驗，失敗正常?！?/p>
“實驗”兩個字刺中桑瑜，她意識到什么，攥住雙手。
鏡頭忽然被扭了個方向，轉(zhuǎn)向衛(wèi)生間，那里立著一道修長的影子，額發(fā)略長遮住眼睛，皮膚紙似的白，唇上沾著嘔出的淡淡血跡。
桑瑜瞪大眼睛。
那影子慢慢走回沙發(fā)邊，吃力地坐下，一筆一劃寫出潦草的字，“繼續(xù)實驗嗎？”
何嫂在宋芷玉的示意下，又端上來一盤新的糕點。
桑瑜認(rèn)得，是她兩年前很愛做的一種蜂蜜棗糕，何嫂做得一般無二。
藍欽低頭吃下，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已經(jīng)不忍心再看。
畫面里的宋芷玉厲聲，“我真的不明白，糕點而已，又不是多復(fù)雜的菜，至于怎么都模仿不像嗎？！就非吃某個人做的不可？！”
藍欽一筆一劃，筆尖劃破紙張，重重刻下四個字，“非她不可?！?/p>
桑瑜耳中嗡嗡直響，宋芷玉又說了什么，她沒聽清，冰涼手指抓著鼠標(biāo)，心跳轟響著把視頻關(guān)掉。
外面診室里，宋芷玉問：“小魚，怎么樣了？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桑瑜晃神，吞咽兩下，啞聲回答：“很快，十分鐘。”
她雙手蒙著眼平靜一會兒，依次點開視頻，只看右上角的日期，修改文件名，按順序排列，有時來不及關(guān)掉，藍欽那些久遠的、飽受折磨的樣子就會跳到眼前。
從套間出去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臉色有多差，宋芷玉明知故問，“小魚，你怎么了？”
桑瑜輕聲問：“宋老師，您說這位患者……狀況不好？”
宋芷玉點頭，“很不好，無法進食，再找不到有效辦法，身體真要毀了。”
桑瑜垂著頭回到護士站，難得清靜的上午，各病房都很安穩(wěn)。
她進了休息室，趴在桌子上，側(cè)頭靜靜望著墻邊的柜子，藍欽的一個抬眸一點笑意，魔障似的揮之不去，又分散成無數(shù)柔軟藤條，纏裹住她的心臟。
他有什么錯，為了滿足她們的疑問和猜測，一次次去做實驗品，他只不過……想像個正常人那樣吃飯而已。
她信了，再也沒辦法置身事外。
看他痛苦……她心會跟著疼。
桑瑜摸出手機，點開藍欽的微信對話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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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高層。
密閉的工作間里，藍欽坐在桌邊，厚重的帶鎖筆記本在面前攤開，他戳戳手機屏上的綠色語音條，清甜明亮的女聲又一次響起，“先生先生——我是桑瑜——”
是桑瑜給他發(fā)過的唯一一條語音。
藍欽忍不住再戳，不厭其煩反復(fù)聽時，手中還握著一張方方正正的紙巾。
紙巾邊緣，有一團早已干涸的圓形水跡。
他蒼白指腹在水跡上來回摩挲，一褐一灰的眸子里深深濃濃，浸滿不見底的眷戀愛意。
桑瑜的眼淚早已沒了溫度，可他清楚記得她當(dāng)時望著他的目光。
自責(zé)、內(nèi)疚、可憐……
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一樣視若珍寶，她對他怎樣都好，可憐也好。
只要她愿意靠近他。
藍欽雙眼低垂，把紙巾疊了又疊，拾起筆，在本子上寫下，“我早上吃到了飯?！?/p>
他當(dāng)初剛啞時，失去跟人溝通的能力，心理醫(yī)生耳提面命，要他多在筆記里記錄日常，傾訴出心底最想表達的內(nèi)容，有助他維持精神狀態(tài)穩(wěn)定。
“桑瑜來了，”他一筆一筆很認(rèn)真，耳根和脖頸泛起一點薄紅，誠實寫，“她給我做了紅棗小米糊，好吃，她穿了酒紅色的連衣裙，美?！?/p>
他握筆的手收緊，長睫微微撲簌，在“美”的前面加一個小小的補充符號，仔細(xì)而嚴(yán)謹(jǐn)?shù)靥钌狭恕胺浅！眱蓚€字。
非常美。
藍欽眸光暗而柔。
他寫完，準(zhǔn)備把本子合起，一旁的手機忽然發(fā)出嗡嗡震動。
尚未關(guān)閉的聊天界面上，桑瑜的信息隨之跳出。
“我相信，接受?！?/p>
“藍欽，我愿意去照顧你?！?/p>
他手腕一顫，寫滿的厚厚紙頁從指間嘩啦落下，紛飛之間，有兩個字無數(shù)次重復(fù)出現(xiàn)。
——“桑瑜?！?/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