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漸漸明白,每一次重逢都需要忍耐漫長的等待。他想他的哥哥要如何爬出那片滿是蛇巫與死亡的廢墟,回到風(fēng)雪山巔,走過城郭渡過山川,踏過整整五百年的時光,變成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來到枯葉如蝶的烏江水畔。他想他應(yīng)是注定要零丁冷落十三年,一個人在閣樓望寂寂的月溶溶的雨,一個人在姚家鍋爐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等待藥吊子咕嘟嘟響,才能仰起頭,看到那一天淅淅瀝瀝的冷雨,看見雨簾子后面,他哥哥淡然的眼眸。
于是當(dāng)他們跌出時空的裂隙,他就迎著風(fēng),用盡全力御斬骨刀。晚霞在他身側(cè)分流成一道道流火,他的銀發(fā)染成瑰麗的紅。他向著高天上那輪黯淡的圓月飛,不管云知在后面竭力叫他慢點(diǎn)兒,也不管天上風(fēng)冷手指和臉一起凍僵。他畫出白鹿告知他的符紋,打開瀲滟的結(jié)界,飛入月輪天。雪白冰原綿延萬里,他像一只小小的黑點(diǎn)兒,墜落、下降,撲入茫茫的花茫茫的雪。
滿世界雪白的扶嵐花,隨著雪原蔓延向天的盡頭。高聳的冰晶樹參差錯落,他趴在地上聽,無數(shù)顆寂弱的心跳咚咚響,像一面面小鼓。他用斬骨刀小心翼翼挖了幾個雪坑,只看見神花蛛網(wǎng)一般發(fā)著光的錯雜根系,沒有人。神花的花瓣發(fā)著淡淡的光,戚隱俯下身看,隨著角度的改變,花瓣內(nèi)側(cè)浮現(xiàn)出淺淡的符紋。
是巫符,白鹿告訴他是封印。巫郁離布在這兒的么?他封印了什么?戚隱皺了皺眉,直起身環(huán)顧四周,大聲喊:“哥!”
呼聲回蕩雪林中,樹上倒掛的冰棱子微微地抖動。沒有人回應(yīng),他四處搜尋,依舊找不到。他累了,靠著冰晶樹坐下來,兩手撐著額頭。終于靜下來,只有他一個人,心里的絕望和悲哀就慢慢涌上來,像冰冷的海水,泛濫成災(zāi)。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即便不自剖霜雪心送走白鹿,他的神魂也遲早會衰竭。一個月?三個月?他的生命還剩多少天?他與扶嵐的相聚,注定以離別為結(jié)局。他討厭“注定”這個詞,它是伏羲口中的宿命,江流入海,無可改易。
如果終將分離,你要如何相聚?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要如何活著?
如果你明知道結(jié)局,你要怎么樣才能夠平靜地走向它?
寂靜天地,無數(shù)稚弱如小鑼的心跳中,他忽然捕捉到一個雄勁的響音。那是神花大根,深深埋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地底,他放下雙手,抬起臉兒,望見心跳上方,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冰晶樹。它藤蟒一般的根系掩埋在冰雪之下,靠近雪面的位置刻了三個手拉手的小人兒,中間那個人兒長著生花的鹿角。
忽然間,霜雪簌簌塌落,露出一個人的輪廓。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站起身,慢慢走過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看清了,一個抱著膝蓋的赤裸小孩兒,蜷著身子,睡在冰晶樹下??雌饋硐癫盼鍤q,雪粒子蓋住了他,冰晶樹俯下薄冰葉子,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子。靜默的側(cè)臉猶如細(xì)膩的白瓷,長長的睫毛彎彎如羽。
他的心口連系著扶嵐花,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
戚隱紅著眼眶,輕輕把孩子抱起來?;ǜ詣用撀?,戚隱脫下外裳,包住這個稚弱的孩童。他終于知道為何扶嵐的靈力與白鹿同源,因?yàn)樗麄円粯樱Q生于月輪天的皚皚白雪。他的哥哥,神花為心,大椿為骨,霜雪為血肉。扶嵐不是幽厲地淵那些骯臟瘋狂的鬼怪,他是天上天下最漂亮的小花仙。
戚隱知道他應(yīng)該怎么做了。
倘若生命只剩下一天,他就用盡全力抱緊扶嵐,陪他看雪,陪他看月亮,給他哼曲看他安眠,然后背上刀,背上劍,去赴他必死的宿命。
孩子的睫毛顫了顫,戚隱呼吸一窒,看著他微微睜開了眼。大而黑的瞳仁,干干凈凈,像蓄了一汪秋水,又好像一面寂寞的古鏡。
他還困倦著,低低地問:“你是誰?”
“我叫戚隱,”戚隱慢慢回他,“我是你的弟弟?!?/p>
“弟弟……”扶嵐剛剛醒來,腦子里還是混沌的,夢囈一般重復(fù)。
“對,我們是兄弟,天底下最親的人。“戚隱捏捏他的臉蛋。
扶嵐怔怔望了他一會兒,問:“你很難過么?”
戚隱一愣,道:“為什么這么說?”
“你在哭?!?/p>
摸了摸臉頰,戚隱摸到滿手的淚。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自己哭了,他帶著涕淚微笑,道:“我高興,哥,和你重逢,我高興。”
也不知道扶嵐聽懂沒有,他只是疲倦地闔上眼睛,枕在戚隱的肩膀上,睡著了。細(xì)細(xì)的溫?zé)岷粑鼑娫谄蓦[頸間,戚隱兩眼發(fā)熱,淚水滾滾淌下來。他想真好,他哥又回來了。緊了緊手臂,抱緊他溫?zé)岬男∩碜?,戚隱側(cè)過臉,把臉頰貼住他的額頭。要是能不走該有多好,戚隱落著淚想,別人的生死同他有什么干系,白鹿和巫郁離的恩怨和他有什么干系?天下蒼生生生滅滅隨他們?nèi)ゾ秃昧耍幌肱阒母绺玳L大。
他的心很小,裝不下天下,裝不下萬民,只能裝下一個傻呆呆的小男孩。
云知他們隨后趕到,看見戚隱懷里的小扶嵐,略驚訝了下,很快回過神來。云知好奇地摸了摸小扶嵐的背,又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真是個小娃娃嘿?!?/p>
“滾。”戚隱拍開他的手,“別碰我哥,再碰剁了你?!?/p>
黑貓盤在戚隱的右肩,湊過腦袋舔了舔扶嵐的小臉兒,也淚眼汪汪了起來。
下界行尸橫行,來的路上還看見南疆有骨龍鬧騰,實(shí)在不安全。白鹿教戚隱改了月輪天的結(jié)界陣法,索性在月輪天上休整,再從長計(jì)議怎么對付巫郁離。云知和戚靈樞砌了兩個冰屋,從乾坤囊里搬出炭籠生火,在屋里鋪上一層軟雪作榻。戚隱把自己的衣裳改小,給扶嵐穿。
扶嵐睡得很久,一天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偶爾醒轉(zhuǎn)過來,云知就逗他玩兒。
“這是什么?”云知在雪地上畫畫。
“鳥?!狈鰨沟卣f。
“這個呢?”
“花?!?/p>
云知搖著冰棱,又畫了一個小像,“這個?”
扶嵐呆了一下,云知這次畫了個人,齜牙咧嘴,看起來很傻。扶嵐道:“弟弟?!?/p>
“你覺得他怎么樣?”云知問。
“……“扶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認(rèn)識很久了,對么?”
“你怎么知道?”云知驚訝道。
“他總是看著我,”扶嵐低眸看那幅小像,“臉上很難過的樣子?!?/p>
云知嘆息了一聲。
扶嵐問:“我把他忘了,他很難過么?”
云知揉了揉他的腦袋,“當(dāng)然難過啦,呆仔,天上天下他最稀罕的就是你?!?/p>
四天過去了,扶嵐仍是睡得很長。貓爺和白鹿輪番查看,都看不出什么不妥的端倪,應(yīng)是扶嵐體質(zhì)與旁人不同,又是初初重生,像人間的嬰孩,格外嗜睡。
戚隱像看顧寶貝似的看顧他,寸步不離。有時候坐累了,返回那棵冰晶樹,樹下的神花又結(jié)出了心臟,霜雪圍出一個孩童的輪廓。走遍雪林,除了扶嵐沒有別的人,更沒有巫郁離。難怪他們來得這般容易,巫郁離的真身壓根不在此地。戚隱眺望遠(yuǎn)方,白鹿漂在他的心海,一人一鹿,目光同樣寂寥。除了這里,那就只有一個地方了——
月牙谷。
御劍回營地,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云知斜斜倚靠在一棵冰晶樹下面。戚隱問:“我哥還在睡?”
“可不,比貓爺還能睡?!痹浦獢堊∷募绨颍拔矣^察了好幾天,覺得你哥這個狀況興許能治?!?/p>
“什么意思?”戚隱側(cè)過臉。
云知摸著下巴道:“起初聽說呆仔能重生,我還以為和輪回差不多,就是輪回之后的體貌和從前一致?,F(xiàn)在看來不是這樣,你哥一醒過來,能說會做,認(rèn)得花鳥蟲魚,聰明勁兒和呆性兒也還和往日一樣。不像剛生下來的娃娃,除了哇哇哭和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