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臣今日倒有精神多了?!鳖櫶m容扶著李氏坐在榻上,笑瞇瞇地打量著疏長喻道?!澳赣H這兩日擔心得夜夜難眠,今兒總算是能放心啦?!?/p>
“本就不是什么大傷,母親過慮了?!笔栝L喻聞言笑了起來,道。
敬臣是疏長喻的表字,而顧蘭容是他長兄疏長恪的發(fā)妻?;楹鬀]兩年,長兄便戰(zhàn)死了,彼時顧蘭容正懷著兄長的孩子。李氏原說不耽誤她年華,叫她生下孩子后自可回家去再尋個依靠??砷L嫂卻不愿意,便就這么在定國將軍府里守著孩子和李氏,直到前世變故發(fā)生。
疏長喻自八歲落下寒癥以后,便長在這二人身邊。父兄長姊都常年駐守邊關,他吹不得邊境的寒風,便這么長在京城里這兩位婦人膝下。
也正因如此,前世此時的疏長喻身上頗沒什么將門子弟的氣質,反而更像個錦繡堆里生出的少爺,配上那副芝蘭玉樹的好相貌,自有一股溫柔風流的氣度。
可此時的疏長喻卻是歷盡千帆,終不似少年時了。
聽到他這話,李氏便哈哈笑了起來,隔著桌子便伸指戳他的腦門:“還說我過慮?你這小兒且不知前兩日自己那落魄模樣!”引得顧蘭容也以帕掩口,笑了起來。
若是前世的疏長喻,最能應付來的便是這般插科打諢??伤癞斄耸畞砟隀鄤萏咸斓男γ婊ⅲ瑧T是語帶玄機三分深意,早忘了太平鄉(xiāng)什么樣。故而此時竟接不上話來,只看著兩人,溫吞地笑著。
他心中不搭調地想著,如此安穩(wěn)祥和的景象,著實讓人心安。
畢竟前世他被匆匆丟進天牢,連母親長嫂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見到,便匆匆地天人永隔了。
笑了一陣子,見他不搭話,李氏便停下來,對顧蘭容眨了眨眼,揶揄道:“你看看,如今便有個狀元郎的矜持模樣了。”
“敬臣如今功名在身,也當莊重些了?!鳖櫶m容笑瞇瞇地輕聲道?!斑@般模樣,待到了瓊林宴上,才能討得皇上賞識?!?/p>
聽到瓊林宴這三字,疏長喻斂了斂神色。
前世便是在瓊林宴上,皇上半真半假地說了兩句戲言,自己便主動請纓,要做皇上才尋回京的、流落民間十五年的二皇子的少傅。他當時心如止水,不過是聽聞這少年十五年來吃了不少苦,回宮后又境遇尷尬,所以心生憐憫,想幫助一二。
可是,天家的人,哪里輪得到他來憐憫?
他疏家本就手握重兵,他又一朝中了狀元,可謂滿門榮耀。如今他主動親近二皇子,那體弱多病、心細敏感的皇帝便心生懷疑,聊想他疏家是想培養(yǎng)個無依無靠的皇子,好擁戴出一位君來,換個從龍之功。
那懷疑的種子就此種下,由著周圍眾人煽風點火,便在不久后將他滿門推上了絕路。
不知不覺間,疏長喻捏緊了手里的茶杯。
這一世,他便不會再重蹈覆轍,為個不相干的人毀了自己滿門親眷。而那景牧……前世自己負盡了他的信任,這輩子,便不要再開這個頭了。
他垂眼喝了口茶,強行將自己心中莫名涌起的酸澀壓了下去。
再回過神來,他便聽見李氏正絮絮叨叨地跟顧蘭容說著八卦。
“……聽說那二皇子的親娘是當初的蕓貴人,那會兒可是獨得恩寵!卻被皇后娘娘害死了,拼了命把孩子送出去。如今叫惠貴妃尋回來,可是將了皇后一軍!”
顧蘭容嘆道:“只是可憐了這位殿下。聽說在民間過得便苦,為了活命,十一歲便進了軍隊打仗去。這兩年終于靠著軍功當了個校尉,如今卻又被領回宮來,哪里都不討好,真真是被丟進夾縫中去了,不如在外頭快活……”
疏長喻沒再聽下去,只掩耳盜鈴般轉開目光,抬眼看向了窗外的春色。
此時宮里也是一片大好春光。
乾寧帝自幼身體便不好,到這兩年便愈發(fā)地形銷骨立。如今穿著身明黃色的龍袍,空空蕩蕩地,像是掛在副骨架上。
他方才朝上被大臣們吵得頭痛。他自己又心細,一句話愛掰成幾個意思聽,故而一個時辰下來,累得頭暈腦脹。此時一下朝,他便干脆將冗余的儀仗都打發(fā)走了,只留下幾個宮人,獨自閑逛了去。
他正聽著身側太監(jiān)給他講那“狀元遭佳人襲擊,被蜜桃擊落下馬”的趣事,哈哈笑著,便不知不覺到了皇子所。這處宮殿是專門供皇子們學習念書的地方,隔著遠遠的,就聽得見讀書聲。
他偶然一抬頭,便看見皇子所的一扇窗戶前站了個人,被樹蔭花叢擋去了大半,正背對著自己,偷偷往那窗戶里看。
他停下腳步,皺起眉來,抬手打斷了小太監(jiān)繪聲繪色的聲音,抬下巴點了點那個方向,吩咐道:“去看看,什么人?!?/p>
就在這時,窗下那人轉過頭來,正看向乾寧帝這兒。
那少年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挺拔地站在花叢中。不似京中子弟的清朗風流,但那眉眼卻是俊絕,像把光芒乍現(xiàn)的利劍。
他神情如常,唯獨那一雙眼睛,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