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同樣堅定地把半塊燒餅遞過來,一雙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宋平安第一次見到在這種年紀(jì)的孩子居然能有這么深邃且堅定的眼神,不知不覺間就被迷惑,接過這半塊燒餅。
半塊燒餅不用宋平安吃兩口就沒了,他一吃完,伸手欲抱起小男孩。 猜想他是哪個宮里的小太監(jiān)正要送他回去時,小男孩一被他接觸身體就猛然抽搐了一下。 宋平安愣了愣,隨即道:“是不是還有哪里摔著了?”
說完,直接就剝下男孩身上單薄的衣服,這一剝,出現(xiàn)在眼前的情景著實讓宋平安吃了一驚,小男孩的整個背都是青紫交加的傷痕,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才被打不久的!
“誰打你的?”
面對宋平安震驚的質(zhì)問,小男孩只是垂下眼睛不說話。
過了好久,宋平安才顫著聲道:“你是不是被宮里的其他太監(jiān)欺負了?他們打你,還不給你東西吃,是不是?”
小男孩慢慢抬起眼睛,月夜之下,宋平安眼里的心疼和擔(dān)憂絲毫不掩,好像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最重要的親人或朋友,值得他牽腸掛肚。 小男孩看著看著,一直堅強的雙眼終于露出些許裂縫,脆弱和難過透過這些小小的縫隙一點一點滲出……
小男孩用力地忍耐,他低下頭,空洞地道:“……做得不好,被罰了……”
眼前小小的人,明明身上受這么重的傷,還一直忍耐,宋平安不由揪起一顆心,忍不住避開他背上的傷,把他小心摟入懷里,什么也不說,就是不停的輕撫他的小腦袋。
這里是皇宮,宋平安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無法真正為眼前這個孩子做些什么。 盡管才來不久,盡管只是身處皇宮的外圍,但上級壓著下級,新人被舊人欺負的事情他卻見過很多次,聽說,皇宮深處,有時候人被打死了都沒有人知道……
宋平安只能為這個孩子心疼,只能如此,只能如此而已。
小男孩靜靜靠在他的懷里,不再出聲,半晌過后,小男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顫抖。 宋平安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卻知道自己很想哭,為自己的無能為力,也為男孩乖舛的命運。
后來,宋平安想起找些傷藥給小男孩抹上,他把男孩安置在他認為安全的一處后,就跑向護衛(wèi)營處找藥了,可等他回來的時候,小男孩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宋平安都會帶著傷藥來到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可是小男孩卻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宋平安曾經(jīng)試著詢問太監(jiān)之中有沒有這么一個人,然而他一個小小的巡視皇宮城墻的護衛(wèi)又能問出什么,自然是沒有答案,只能在每次想起他時,為他祈禱,期待終有一天能再相見。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這件事在宋平安心里被逐漸淡忘,只是在巡視過那個地方時,會不由得望過去一眼,等他換崗成為守門護衛(wèi)之后,這個地方,他就再沒來過。
宋平安睡了一個好覺,逐漸蘇醒的時候,迷糊之間不遠處似乎有什么聲響,他睜開眼睛一看,先是被眼前精美絕倫的床榻給震了一下,這時耳邊又聽見什么聲音,注意力便轉(zhuǎn)移向床外。
透過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幃幔,宋平安只能看見幾道模糊的身影,完全看不清誰是誰。
“……等他睡醒,你就送人回去。護衛(wèi)營那邊的事情你處理好了嗎?”
“萬歲,都已經(jīng)處理妥當(dāng)了。護衛(wèi)隊長賈思奇一直認為宋護衛(wèi)是專門給小的辦事的,不會起疑?!?/p>
“嗯。行了?!泵鼽S的身影揮一揮手,圍在他身旁伺候穿衣的宮女和太監(jiān)當(dāng)即退下。
“擺駕奉天殿。”
所有的人立刻退出寢宮之外,一身明黃的人轉(zhuǎn)過身,突然揭開擋住視線的床幔,沒來得及閉上眼睛的宋平安被逮個正著。
一身龍袍的皇帝站在不遠處,朝他抿嘴一笑,道:“天色還早,你再睡會兒。”說罷,放下床幔轉(zhuǎn)身走出宮殿之外。
宋平安卻再也睡不著,慢慢從床上坐起來,傻怔怔地透過一層半透明的床??聪蚧实垭x開的方向。
秦公公要送宋平安回去,在被蒙上雙眼前,宋平安突然問他:“秦公公,小人會被賜死嗎?”
秦公公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宋平安苦笑一聲:“小人知道,秦公公肯定要說這事只有皇上知道。”
他話一落,秦公公卻搖搖頭,道:“宋護衛(wèi),皇上最后會不會讓你死,咱家確實不知道,但若太后知道這件事,你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宋平安睜大一雙眼看向秦公公,而秦公公卻用一條黑布蒙住他的雙眼,擋住他所有的光芒,讓他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拋開與皇帝的那段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宋平安的生活還和從前一樣,絲毫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每次看見太陽從高高的城墻照射進來,他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此時此刻,是夢是真?
值夜的第三天,宋平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住看向暗處,深怕秦公公會突然冒出來蒙上他的眼睛,把他帶向從前的自己從來不敢奢望進入的皇宮內(nèi)院。
然而那一天,秦公公沒有出現(xiàn)。 那一夜,朝廷大臣紛紛奉旨入宮,又陸續(xù)出宮辦事,沒有乘轎的大臣將領(lǐng)神色各異,行程匆匆。 由夜半至清晨,皇宮大門都沒能關(guān)上。
雖然護衛(wèi)營里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消息,但等宋平安輪到休假領(lǐng)牌出宮時,才知道京城百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潼關(guān)失守,皇朝大軍退兵百里堅守落霞關(guān)與外敵苦戰(zhàn),皇朝前途堪憂。
戰(zhàn)爭才平定不到三十年,又要打仗了嗎?
之前熱鬧非凡的大街已不復(fù)以往,沒心情做生意的商人散得七七八八,只剩幾個小攤鋪還在支撐,寥寥幾個行人也是匆匆而過,連看一眼的心情都沒有。
和經(jīng)歷過盛世繁華的皇朝不相同,戰(zhàn)場止息不過三十載,此時戰(zhàn)爭的記憶還殘留在百姓心里,說是反應(yīng)過度也罷,說是膽小如鼠也罷,很多人都開始準(zhǔn)備東西,只要稍有不對,就卷包袱逃離。
也有人在抱怨,之前四位輔政大臣雖然相互牽制,但為了收留人心,他們還是會裝模作樣穩(wěn)定政局,改善民生,興修水利。 而這些事情,的確為他們贏得不少人心,當(dāng)初相繼被處刑,還有人在刑場上大罵狗皇帝,然而這些反抗和咒罵,都在當(dāng)今皇帝的血腥鎮(zhèn)壓之下,逐漸消失。
血腥的記憶還沒完全消散,此時人們的抱怨,也只是圍在一起不敢張揚地嘀嘀咕咕。
宋平安心情沉重地走過大街,正要穿梭一條小巷回家時,不遠處一道高亢的聲音響起,讓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十步左右的地方,有幾個人圍觀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著凌亂、舉止瘋狂,很像是瘋子的一個男人,而這個瘋子正指手畫腳地叫嚷道:“這是報應(yīng)!這是天譴!為了爭奪皇權(quán),皇帝不知道殺了多少人,血腥沖天,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所以祂要覆滅這個皇朝!要血債血償!”
瘋子反反復(fù)復(fù)叫囂血債血償,宋平安站了片刻,終于忍不住走過去,扒開圍觀的人,握緊拳頭對準(zhǔn)瘋男人的下巴重重地揮了過去。 他用了七分力道,把瘋子一拳打翻在地,下巴磕出不少血。
“打一次仗,會死多少將領(lǐng),會死多少百姓,會有多少個家庭妻離子散,你可知道?就算會有報應(yīng),百姓也是無辜的,如果老天爺真的有眼,要報復(fù)的也是叫囂著要用整個皇朝百姓的性命來血債血償?shù)娜?!?/p>
宋平安義憤填膺地說完,深深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瘋男人,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瘋子擦拭嘴邊的血,呆呆地看他離去的身影。
回到自己陳舊的家,意外地看到總閑不住的父親也待在家里,問了才知道,聽說要打仗了,大家都忙著準(zhǔn)備逃命,自然也沒有活可干了。
“又要打仗了啊?!?/p>
吃飯的時候,他爹忍不住嘆息出聲。 宋平安聽見,吃飯的動作不由慢了下來。 他爹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那些年為了躲避戰(zhàn)爭日夜東奔西跑,不但三餐不繼,還和家人失散了,到如今都沒找到人。
他的娘親想了想,對他爹提議道:“他爹,我們給平安找個媳婦吧,看能不能在打仗前,添個孫子?!?/p>
他娘的意思他們都明白,破敗的家需要添些喜事,并且戰(zhàn)爭來時各自忙著逃命更不可能有閑情去成親了,誰也不知道戰(zhàn)爭要多久才會平息,更不知道平息戰(zhàn)爭時,他們是不是還活著,添個孫子,至少他們宋家還能有個后代。
他爹沉默半晌,最終搖搖頭,道:“算了,別害了人家姑娘。要是在戰(zhàn)亂中失散,誰也不好過?!?/p>
對于時至如今都未找到親人,宋平安的爹一直覺得很是遺憾。
父親的話說完后,三個人對著昏黃的油燈默默吃飯,再沒說過一句話。 今天的晚餐是比較豐盛的,因為進宮當(dāng)差的平安十天才會回家一次,母親就會奢侈在菜湯里打個蛋,讓他補補身子。 不過這個蛋,總是在一家三口的相互推辭之下,一分為三,一人吃一些。
宋平安已經(jīng)二十三歲,像他這個年紀(jì)的男子都能做幾個孩子的爹了,他娘在他十八歲時想給他說一門親事,不過人家都嫌他家窮不肯嫁。 他娘便一直存下銀兩,想有朝一日,讓兒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娶一門媳婦。
在家休息一日后,宋平安就要進宮當(dāng)差了,進宮的路上,他被一名瘋子攔住去處。
“你干嘛?”
宋平安奇怪地看向攔住他的瘋子,一開始以為對方是想把之前他打的那拳給還回來。 宋平安也覺得自己昨天沖動了,再怎么樣他也不該打人,更何況自己的手勁不小,希望沒把瘋子打得更是瘋瘋癲癲,所以對方今天要打回來的話,他一定不會還手。
沒想到瘋子只是看他好一會兒后,突然咧嘴嘿嘿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問這個干嘛?”該不會是釘在小人身上詛咒他吧? 當(dāng)了這么久的護衛(wèi),宋平安警戒心還是滿高的,立刻狐疑地反問回去。
“我叫鄭容貞,想和你做個朋友?!?/p>
瘋子依然嘿嘿地笑,他一身臟兮兮,牙齒卻意外地潔白,傻笑一般的臉,莫名讓宋平安徒生幾分好感。
不過宋平安覺得眼前這人確實瘋得厲害,他昨天一拳把對方打得嘴角出血,對方今天居然說要和自己交朋友?
奇怪是奇怪,但不管是乞丐還是瘋子,心地善良的宋平安都不會對他們另眼相待。 更何況多一個友人對自己又沒有絲毫損失,有何不愿呢?
從此以后,宋平安就多了一個叫鄭容貞的瘋子朋友,一開始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但在很久以后宋平安才感悟,原來高人都是喜歡裝巧賣乖、裝瘋賣傻的,比如皇帝,比如這個鄭容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