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xiàn)在后悔了嗎？”

宋平安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望著皇帝重重地道：“皇上，平安不悔！”

皇帝負(fù)手而立，目光灼灼看著平安，半晌方一笑，上前扶起他：“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向朕下跪，朕說過，拿你當(dāng)親人?！?/p>

“皇……”

皇帝認(rèn)真看他，“在人后，你就叫我燁華吧，不是皇上也不是黃公子，好嗎？平安?！?/p>

宋平安愣愣地看著他，被扶著站起來也不知道。

皇帝垂下眼簾，一臉落寞：“唉，自懂事起就沒有人這么叫過我，這個名字恐怕早被人遺忘了……”

“不會的，皇上！”

“那你叫叫看，我想聽。”

在皇帝期盼地注視下，宋平安遲疑良久，終還是按捺心中的不安，小小聲的喚了一聲：“燁華?！?/p>

燁華看著低著頭的他，本想好好摸一摸他的臉、他的發(fā)，可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片刻，終還是漸漸收回。

在平安問起為什么時，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他原先也不想和平安牽扯過深，那日選擇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誰，就讓他以為這是一場噩夢，從此以后他仍然是掌握世間生殺大權(quán)至高無上的帝王，而他仍然是守護(hù)宮門的一個小小護(hù)衛(wèi)。

最后還是讓他察覺，是因為一念之差，看他因為自己而沉溺于欲望之中，突然之間，就想讓他知道，給予他一切的不是別人，是他，只能是他！

強(qiáng)烈的，渴望的，然后一切就偏離了所有設(shè)想，卻直至如今都沒有任何遺憾。

后來讓秦宣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讓他看見深宮內(nèi)廷之中隱藏在金色光芒之下腐朽骯臟的的一面，是不想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因此而染上黑暗和冰冷。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黃昏時分起無聲無息地從天空飄落，堆積在布滿青苔的瓦片上，化為雪水滴到地面，激起水花灘上斑駁的墻，一副凄寒落敗的景象。 這便是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鵝毛飛逝白雪皚皚不同，這里的雪絹秀小氣，偶爾夾著雨霜，細(xì)致地落下，卻沁入骨髓的冷。

燁華極其討厭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里，他會更加睡不著覺，即使殿中被熏香暖爐烘得火熱，他還會覺得一股透心的冷，仿佛那雪里夾加的雨水淋濕浸透的不是瓦片，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身體。

小時候，燁華以為他討厭的是這個季節(jié)，等到知曉北方還有那種一下起來就會淋漓盡致鋪天蓋地的大雪，他才明白，他討厭的是這樣的天氣。

北方的大雪下的時候看起來嚴(yán)酷寒冷，但大片大片的雪在融化之前，是如葉片般可以輕輕揮去，不會穿透你的衣服，不會冷入你的骨髓，而南方的雪小巧得還沒等你低頭去看，就已經(jīng)化為一灘雪水，浸透保暖的衣物，讓你冷得全身打顫。

就像那些綿里藏針的人，帶著友好溫和的笑，在別人卸下防備或不注意的時候，用利器深深刺穿對方的身體。

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從小身邊就聚集無數(shù)這樣的人，在他以為世間就是如此冰冷徹骨的時候，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并不是偶然才會跑到皇城根下，事實上，在他的武藝小有所成時，他就時常會偷偷地跑到城墻下面，仰望這邊的天空，想像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他那個時候很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生活是否真如宮里，那么的壓抑和冷漠。

在入神的時候，耳邊傳來逐漸走近的腳步聲，身子一閃躲在黑暗的角落處，一個把腰桿特意挺得筆直的年輕護(hù)衛(wèi)從眼前走過，那一次，這人并沒有在他心中激蕩起絲毫漣漪，只依稀記得弦月下面，他一雙眼睛和皎光一樣清亮。

第二次見時，他依然在聞聲時躲進(jìn)無人注意的角落，看到一堆人歪歪斜斜走來，其中就有一個似曾相識的挺直的身影。

在一群捧著酒壺說說笑笑推推搡搡的護(hù)衛(wèi)中，他尤為顯眼，仿佛和這群人處在不同的時空，他們笑鬧時，他認(rèn)真地留意四處，他們手中捧著酒壺，他緊緊攥住自己的佩劍。

走在前方連護(hù)衛(wèi)衣服都穿不整齊的人笑他太老實，他憨笑不語，這些醉得開始說糊話的護(hù)衛(wèi)逼認(rèn)真的他喝酒，他沒有拒之千里而是平靜地啜一小口，最后被這些人搖頭說無趣推開幾步，他還是那抹憨實的笑，不氣也不惱。

燁華在黑暗的角落，一直望向他逐漸遠(yuǎn)去，絲毫沒有動搖過的挺直的背影。

再見時，依然只有他一個，燁華依然藏在他看不見自己的地方，什么時候起，原先只是期盼宮外的一切，變成想看一眼，這人什么時候能彎起他筆挺的背。

有一次，他敏銳地發(fā)覺他的不同，盡管背還是那么直，但臉上似乎有那么一些不一樣，只有他一個人的路上，他時不時摸摸自己略鼓的胸口，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渴望。

不是很明顯的聲音傳來，卻讓燁華一愣，然后才明白是這人肚子里傳來的聲音。

隨后就見他自嘲般地拍拍肚子后，左右瞟幾眼，尋了個地方坐下，慎重而期待地自懷里掏出一個布包，一層一層打開，每揭開一層，他原本清亮的眸子就更亮幾分，當(dāng)完全露出里面的一個大圓餅時，他的雙眼頓時放光，并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與此同時，燁華也咽了咽口水。

這對燁華是一件頗為新奇的事情，自小就被特別訓(xùn)練，他早對食物有了一定的抗逆心理，不管再如何饑餓，不管多么香氣撲鼻的美食擺在他面前，頂多也只能引來他淡淡的一瞥。

他現(xiàn)在，突然很想嘗一嘗這人手里的食物，想知道讓這個不管被怎么作弄都只是憨厚一笑的人如此期待的東西是什么味道，剛好，他此時肚子正餓得慌——太皇太后給他布置的功課，他未能完成得盡善盡美，懲罰是被餓兩天，被戒尺打三十下，今天是第一天，他餓了三餐。

燁華悄悄蹲下身子，在地面上摸了摸，撿起一塊小石子，朝某個方向用力擲過去。

啪嗒一聲，這人警覺地高呼一聲“誰”，隨后放下手中包著布的面餅，跑過去察看。

燁華如愿地拿到了這個燒餅，蹲在他一直躲藏的角落里，捧著還帶著那個人體溫的燒餅，不假思索一口咬上去，那時并不覺得有什么滋味，只是拼命地吞咽，嘴里很快便塞滿有著淡淡面香和淡淡油箱的燒餅，直至身后傳來“你是誰”的喝聲。

畢竟是作賊心虛吧，他身子不由一僵，轉(zhuǎn)過身去看，那雙清澈的眼睛在月夜下變得格外炯亮，把處于黑暗之中的他照得無所遁行，于是竟然就這么手忙腳亂起來，想跑，腳下一空，迎面狠狠跌了一跤，狼狽不堪……

然后，然后，被他摟進(jìn)懷里，才知道，世間還有人能夠如此溫暖。

在宋家的這一天，并無什么特別的事情，但在發(fā)覺屋外正在下雪時，那種幡然醒悟的感覺是如此強(qiáng)烈，只有一墻之隔的屋內(nèi)，簡陋得清苦，但在這里，燁華完全感覺不到冷意。

屋內(nèi)的菜香四溢，屋頂?shù)拇稛熝U裊，坐在小方桌前，吃著自己親手準(zhǔn)備的飯菜，對著熱情周到的宋家二老，迎向宋平安時不時關(guān)注在意的目光，偶爾稚小的孩子會啼叫幾聲，并無過多的渲染，溫暖自然盈滿。

燁華本沒有過夜的打算，但吃完飯后圍坐在火爐旁和宋家二老閑聊時聽他們提起留他住一宿的話時，看一眼格外緊張的宋平安，壞心眼發(fā)作，沒多想便點(diǎn)頭同意了。

孩子到時辰就睡了，趁這個時間，宋大娘細(xì)心地把宋平安床上的被褥都換上新的。 宋家沒有多余的房間，宋平安的妹妹嫁出去時，空出的房間早堆滿雜物不能住人，加上天寒地凍，一個人睡還不如兩個人睡暖和，并且還能省下一個火爐。 宋平安底氣不足的抗議聲很快就被母親駁得無影無蹤，提出要打地鋪睡地板的時候選被母親用力敲了一下腦袋。

“睡地板？你也不想想這是什么時候，凍不死你！你這孩子腦袋怎么這么不知變通呢？和人家黃公子睡委屈你不成？”

宋平安被罵得不敢再堅持，一臉委屈，一旁的黃小天公子偏過頭去偷偷悶笑。

這么冷的天，洗澡對窮苦人而言是件奢侈的事情，這時候能泡腳暖和一下就算是件再愜意不過的事情了。 水燒得差不多了，宋平安把水盛進(jìn)木盆里，小心地端到黃小天的腳旁，正想幫他脫下鞋子時被他攔下。

燁華堅持自己來，然后問他你不洗嗎？ 宋平安如實回答，等您洗完再洗。

“這盆這么大，水又這么多，不如和我一起洗吧?！?/p>

“不不不！”宋平安頭搖得像撥浪鼓。

燁華是什么人？ 宋平安不愿或是不敢做的事情，燁華越是會想盡辦法讓平安去做，此刻見他頭搖得這么堅定，眉毛立刻挑了挑，宋平安一見，心里莫名咯登一下。

燁華不咸不淡地一笑，彎下腰慢條斯理地脫鞋脫襪。

燁華一直不說話，自顧自地做著這些事情，把脫下的鞋子整齊的擺在一旁，空氣里某種奇怪的氣氛直讓立在一旁的宋平安緊張得一顆心跳到嗓子眼— —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驀地傳來：“平安，拿張凳子過來?！?/p>

“是?！彼纹桨擦⒖陶辙k。

“平安，坐到凳子上?！?/p>

“是?！?/p>

“把鞋襪脫了。”

“是?！?/p>

“把腳伸進(jìn)盆里?！?/p>

“是……”

等腳底板碰觸上滾燙的水面，宋平安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只是已經(jīng)晚了，燁華笑一笑，踩上他的腳背，就這么把他的雙腳給踩進(jìn)水里。

“皇……”

“嗯？”

腳浸在熱水里，一股熱氣直沖腦門，宋平安嚇得差點(diǎn)失言，然后在燁華一聲帶著威脅的聲音里，硬生生地把余下的話咽進(jìn)肚子。

宋平安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燁華則玩性大發(fā)地用腳指去勾他的腳心，或是用腳底磨蹭他的腳背，抑或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臨摹他的一根根腳趾，不帶一點(diǎn)曖昧和挑逗，只有孩子般不安分的玩鬧，但最后都敗在宋平安略顯僵硬的沉靜之下。

燁華逐漸收起玩心，認(rèn)真而仔細(xì)地看宋平安一眼，視線慢慢移到一旁的油燈上，喟嘆一聲：“好暖和。”

宋平安眨了幾下眼睛，看他一臉的寧和，這才稍稍放松，耿直憨厚地?fù)蠐项^頂：“那就好，我還怕皇——黃公子會覺得冷，我家里什么都沒有，深怕怠慢了您。”

燁華低頭，看著他們緊緊貼在一起的腳，露出一笑：“這樣就夠了?！?/p>

宋大娘路過朝房內(nèi)看了一眼又轉(zhuǎn)身走離，再回來時，往他們泡腳的盆里倒了一瓢熱水。

“黃公子，水冷了就和大娘說一聲，大娘給你們加水，這大冷的天多泡些才暖和?！?/p>

“謝謝大娘。”燁華抬頭沖她溫文一笑，樂得宋大娘不由得慈愛地在他頭頂上摸了一下，嚇得宋平安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客氣什么，都是一家人?！?/p>

宋大娘樂呵呵地離去，燁華看一眼仍然呆滯的人，在他的腳心里撓了幾下，把他撓得不住的縮起腳面。

“皇……皇……”

燁華瞪他。

“黃公子……”

他只得瑟瑟地改口。

燁華不再作聲，只是一抹滿足的笑一直噙在嘴角，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消失。

睡覺的房間放上了火爐，擺在床邊不遠(yuǎn)處，一塊一塊木炭堆得嚴(yán)實，紅色的火光在靜靜燃燒，給不大的屋子增添一份暖意。

宋平安讓燁華睡在里頭，他沒多言就鉆進(jìn)被窩，等到宋平安脫下衣物鉆進(jìn)去時，他翻過身一把抱住他的腰。 宋平安的身體頓時僵硬起來，可等了很久，身后的人都不再有進(jìn)一步的舉動，他這才慢慢側(cè)過身，拉起厚重的被子給彼此蓋好捂實。

看到那雙睜開的幽暗眼睛時，他手上的動作不由停下，環(huán)住他腰的手收緊了些。

“平安，朕不會忘記今天。”

“皇上……”

燁華把臉埋進(jìn)他的肩窩里，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宋平安等了片刻，慢慢躺好，沒有多想，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燁華抱著孩子要走了，宋家二老固然不舍，卻也沒有強(qiáng)求，只盼望他能經(jīng)常抱著孩子過來，燁華笑著答應(yīng)了。

宋平安一直送他出城，看著他策馬走遠(yuǎn)，城外莽莽一片的荒無中，他頭也不回的身影莫名讓他不安，卻在這時，那人朝他回首，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就真的離開了。

宋平安在原處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回到家時，他爹娘一把將他拽進(jìn)屋里鎖上房門，緊張且慌亂地在他面前擺出三張面額均為五百兩紋銀的銀票。

宋家二老活這么長時間，頭一回見這么大面額的銀票，就壓在宋平安他們昨晚睡的那張床上，他們離開時宋大娘進(jìn)去一收拾立刻便發(fā)現(xiàn)了。

宋平安啞然半天說不出話，宋家二老最后把三張銀票嚴(yán)嚴(yán)實實收好藏起來，說等下次黃小天來還上，他們宋家已經(jīng)欠他家太多，這錢，無論如何都不能收下。

宋平安呆呆地一直坐在椅子上，腦子里想的，是燁華離去前，坐在馬上披風(fēng)飛舞俊逸脫俗的樣子，還有眉目清冷薄唇輕抿的那張臉，心里，太多，太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