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
這才意識自己居然無禮地望著老人兀自發(fā)呆,平安有些困窘,訥訥道,“回太皇太后,小人沒想什么?!?/p>
老人卻會心一笑,道:“是不是在想,我怎么沒一點(diǎn)太皇太后的模樣啊?”
被直接戳中心事,末平安面上一赧,尷尬得連話都不知該如何說了。
老人手捧茶杯低嘆:“只要沒有太皇太后這個身份,其實(shí)我也就是個普通老人罷了……很多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也都是迫不得已?!?/p>
“不說這個了?!崩先祟D了一下,望著平安說道:“宋平安,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讓秦宜把你帶到我這嗎?”
平安自然是不知道的,于是他老實(shí)地?fù)u頭,回答:“回太皇太后,小人愚笨,請您明示。”
太皇太后莫名一笑,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澳愫苤匾?,現(xiàn)在,我要拿你來賭,賭在燁華心中你有多重要。用你一條性命,看能不能交換慕容一族上千人的性命!”
即使是一場豪賭,若是沒有足夠的勝算,又如何敢輕易下注?
知道了人是被誰帶走的,自然是去找人要回來,皇帝直接去了慈寧宮,然而,太皇太后閉門不見,一名宮女出來傳話,說:“皇上,太皇太后說她人不舒服,要休息,請皇上先回去,她老人家還說,若您再來,請先想明白了再來找她?!?/p>
什么?
聞言,皇帝恨不能直接闖進(jìn)去,只是太皇太后敢閉門不出,自然是有恃無恐,皇帝若貿(mào)然進(jìn)去輕易廳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
重要的人落入人手,縱然再氣再急再不安又如何,如今一切已是占盡下風(fēng),唯有束手束腳垂首苦悶而已。
回去以后,燁華心有不甘地坐在椅子中,悔恨自己的輕信,之前有查過秦宜的出身,并無什么特別。他是從皇太后那邊過來的,誰又料到,他其實(shí)是雙重身份,看似皇太后的人,實(shí)則卻聽命于太皇太后。
這個打擊對燁華不可謂不深,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彎彎曲曲無數(shù)條掌紋,就像人彎彎曲曲永遠(yuǎn)看不透的內(nèi)心。燁華驀然握緊,雙目瞪如裂血,這個世間,難道真的沒有人可以相信了嗎?
良久之后,握緊的拳頭松開,燁華頹然而臥,不,就算世人都背叛自己,他還是愿意去相信一個人,一個目前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燁華起身去寢宮換了身衣服,偷偷出了宮。
燁華沒去什么地方,直奔鄭容貞府上,鄭容貞打開門一見是他,頗有些意外,卻甚是冷淡:“不知皇上到在下府中所為何事,若是要問罪鄭某擅離職守,直接派兵來緝拿便是,天子親自動手實(shí)在讓鄭某受寵若驚!”
燁華佇在門外,眼睛不眨一瞬地直視他,嚴(yán)肅道:“鄭容貞,平安不見了?!?/p>
鄭容貞一愕,趕緊道:“怎么回事?”
燁華看了一眼左右,低聲說:“進(jìn)屋再詳談吧?!?/p>
鄭容貞把人拉進(jìn)屋,砰一聲合上大門,兩人前后走進(jìn)屋中坐下,鄭容貞開口就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燁華未語先斂眉,一臉凝重:“若我猜得不錯,是太皇太后派人擄走了平安,她欲用平安換慕容一族的性命。”
鄭容貞震驚地瞪他半晌,驀地站起來,氣急地道:“既然已經(jīng)知道原因,那你還不去辦,來找我干嘛——難道,你不愿意?”
聽聞此話,燁華比他更憤怒,狠狠地說道:“我愿意,我怎么會不愿意!但是事情遠(yuǎn)沒這么簡單,你明白嗎,她是太皇太后,她不僅僅是我的祖母,更是曾和太祖征戰(zhàn)沙場心機(jī)叵測的可怕對手!”
鄭容貞逐漸冷靜,慢慢坐下,盯著他問:“你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燁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皇太后擄走了平安,我派去保護(hù)平安的暗衛(wèi)被她派人殺了,如果只是要用平安交換慕容一族的性命,她大可不必這么做。她為人做事,必有深意,殺或不殺這名暗衛(wèi),意義絕對不同?!?/p>
“你的意思是……”
燁華一臉平靜:“若不殺,也許事情會簡單許多,若殺,也許牽扯的不僅僅是慕容一家,或許她不會輕易就放過平安。”頓了一下,他看向鄭容貞的臉,又道:“鄭容貞,我知道你不喜我的行事作風(fēng),對于此事我不會做任何辯解,但我現(xiàn)在真的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出謀劃策,要對付太皇太后這樣的人,只靠我一個人,目前很難與之抗衡,而這個人只能是你。平安,我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不然以后,他的處境會更難以預(yù)料?!?/p>
說到這個,鄭容貞憶起一事,他問:“你不是一直想盡辦法護(hù)著平安周全嗎,太皇太后又會如何得知他這個人?”
燁華不禁握緊放在膝上的雙手,眼中掠過一道冷光,他沉聲道:“我身邊,出了內(nèi)賊?!?/p>
也是他這一句話,鄭容貞這才逐漸領(lǐng)悟太皇太后之心機(jī)深沉,皇帝如此疑心重重的人,她都能埋下這么重要的眼線,是需要多深遠(yuǎn)的謀劃,多可怕的耐性。
縱然已不愿再身涉局中,但如今,為了平安,鄭容貞不得不再一次邁進(jìn)官場之中。而這一次身陷其中,被大義、親情、友情重重束縛,至死,他都沒再有機(jī)會遠(yuǎn)離官場。
平安被關(guān)起來的第三天,太皇太后又來了,她問平安吃得如何,住得如何?
平安還能如何答,自然是訥訥地說:“承蒙太皇太后掛心,小人一切安好。”
太皇太后笑了,坐下,道:“皇上來過了?!?/p>
平安聞言,難掩臉上的驚喜,然,一對上太皇太后幽深的目光,不由臉色一僵,默默地垂下腦袋。
“你覺得他是來救你的?”
平安驚慌地?fù)u頭道:“不,皇上怎么會來救小人,皇上又不認(rèn)識小人——”
太皇太后卻側(cè)目冷笑:“你覺得還有隱瞞的必要嗎?想想是誰帶你來這的吧?!?/p>
想起昏過去前見到的那人,平安面色又是一變,再也說不出話。秦公公,是把皇上與他之間的事情全看在眼底的唯一的一個人,若他是太皇太后的人,那么太皇太后如何能不知他與皇上之間的種種?
平安很震驚,他萬萬沒想到,如此受皇帝重用的秦公公居然聽命于另一個人,若是皇上知曉,他肯定會很傷心……
想到那人在人后一臉的寂寞脆弱,平安的心莫名揪疼。
上回,太皇太后說完用他一命換慕容家上千條人命的話后,未等平安有所回應(yīng),深深朝他望來一眼,便起身走了。
這次太皇太后來,又想說些什么呢?
平安不安地看著這位安詳?shù)睦先耍瑵M頭華發(fā),眼角的魚尾紋皆是歲月的證明,深邃的眼中是逐漸累積揮抹不去的睿智精明。
太皇太后微微瞇起眼,魚尾紋又多了些,她淡笑道:“皇上來了,可他沒留下只字片語又走了,你失望嗎?”
平安呆了一下,努力地想,如實(shí)搖頭:“回太皇太后,小人不失望?!?/p>
太皇太后盯視他半響,方才哦一聲,聲音透露自己的懷疑。
平安握緊膝上的布料,平靜地說道:“太皇太后,皇上能記著平安,平安心底是高興的,皇上若不理平安,肯定是為了顧全大局,為了江山社稷,平安又有什么可失望的呢?”
太皇太后笑得不以為然:“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實(shí)你心里也明白,皇上坐擁后宮三千佳麗,能記得你多久,曾經(jīng)是劉皇后,再者是楊昭容,還有沈賢妃,接下來又是誰能夠承受他幾年寵愛?
就算皇上喜愛男色,但你一個沒相貌沒出身甚至連地位都沒有的小護(hù)衛(wèi),起初嘗嘗鮮也罷了,以后再遇上別的要長相有長相,要才華有才華的人,皇上與他出雙入對相敬如賓,轉(zhuǎn)眼肯定就不知道你姓什名誰了?!?/p>
“宋平安啊宋平安,你敢說你就真的不怨不恨?”
太皇太后的話并非沒有根據(jù),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是個人都會怨,是個人都會恨,更何況像平安這樣,別說沒有占個名分,甚至連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撈上,若皇帝就這樣把他踹了忘了冷淡了,這已經(jīng)漸漸淪陷的心該如何處置?
平安的臉色刷地青白,太皇太后的話就像一記悶拳狠狠擊在胸口,什么從來都不會去想的事情突然之間痛裂開來,他卻為此震驚,難道他真的怨真的恨?
在聽到皇上寵愛別人時,在聽到皇上與其他女人生下孩子時,在聽到皇上會遺忘他時……
平安陷入苦悶中掙扎糾結(jié),太皇太后眼底的冷意卻越發(fā)濃郁,不知道過了多久,平安驀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平安低垂著頭,說:“太皇太后,您說,青樓的女子面對每一位不同的恩客,她們會恨,會怨嗎?”
不知他為何突然扯上青樓,太皇太后微微蹙眉,道:“你何出此言?”
平安似察覺自己失言,趕緊解釋:“太皇太后,小人不識字不懂學(xué)識,此番比喻極為不當(dāng),可小人……小人……”
平安跪在那手足無措,太皇太后靜默片刻,方道:“無妨,你說下去?!?/p>
平安這才慢慢說下去:“太皇太后,小人曾經(jīng)……去過一次青樓……”
那是平安的第一次,為慶賀他二十歲的生辰,友人準(zhǔn)備的厚禮,帶他去青樓開葷。盡管那次體會沒有太多的感覺,但他猶記得醒來時,那名和他共度一夜的女子正對鏡梳妝,暖暖的燈光之下,映得女子面容柔和,初識情事他不禁就傻傻地對她說:“我、我會娶你?!?/p>
那女子聞言,指著他大笑不止,直把他笑得尷尬萬分深以為說錯了什么話。
后來那女子說:“傻小子,回去吧,以后再來青樓,不要再對這里的女子說這種胡話,不要給她們希望讓她們?nèi)ハ肴ヅ危M坏┞淇站统闪私^望,比直接殺人還殘忍啊?!?/p>
“太皇太后,平安家里向來清貧,家中老爹教平安不要去奢想富裕人家的快樂,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幸福?;噬现隆桨矎膩矶疾桓腋辉菹?。皇上是皇上,是真龍?zhí)熳?,是九五之尊,平安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平頭老百姓。如今就算皇上與平安有所牽扯,平安同樣不敢有所癡心妄想……太皇太后,平安笨,但很多人告訴過平安,不去想太多,就不會有太多失望,所以,太皇太后,平安真的不怨不恨。”
不去想就不會怨,不去盼望就不會悔恨。
太皇太后聽完,有些怔然,隨后才幽幽一嘆,道:“你不笨,你能說出這番話,就足以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人聰明千萬分?!?/p>
不去想太多,就不會怨太多,可真正的做得到的人,有幾個?世間繁華美麗權(quán)力欲望,哪一個不是致命的誘惑?誘惑之下,所有的告誡皆是過眼云煙。
太皇太后長長一嘆,拂動衣袖,起身離去,屋外卡嚓鎖門聲一響,平安頓覺無力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