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譚睿康第一次去機場，表面很酷，時不時跑洗手間的行為卻暴露了他很緊張。

遙遠看在眼里十分好笑，說：“你跟著我?！?/p>

譚?？档溃骸拔业谝淮巫w機，要準備什么？”

遙遠擺手道：“不用準備……來?！?/p>

導(dǎo)游姐姐發(fā)下機票，帶著他們?nèi)ブ禉C柜臺排隊，遙遠去辦了托運，在包上作好記號以免被拿錯，兩人前去過安檢。

排隊時遙遠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人在看他們，便把手肘搭在譚睿康肩上，說：“你看那個洋妞?！?/p>

譚?？笛哪抗馔?，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孩跟著父親母親過安檢，回頭朝他們笑了笑。

“嗯?！弊T睿康說：“你喜歡這種類型的？”

遙遠聳肩，他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只是覺得那女生蠻好看的，有時候許多女孩子就像風景，不管她長得漂不漂亮，朝那里一站，某個時間某個場合，都有難以言說的意義。

或是背著小包，或是抱著熊公仔的女孩，或是埋頭發(fā)手機短信，不同的女人都有各自的魅力。

他把這話朝譚?？嫡f了，譚?？敌α似饋?，手指刮了刮遙遠的臉，說：“你總是有這么多新奇想法，像電視劇里的少爺仔?！?/p>

遙遠朝那女孩一揚下巴，說：“這樣的你不喜歡？”

譚?？禌]看到他的動作，卻誤以為遙遠是在說他自己，點頭道：“喜歡，你比我聰明，哥哥很喜歡你的這種性格。”

遙遠嘴角微微抽搐，拍了下他的背，不說話了。

譚?？嫡f：“你太小了，這個時候談戀愛?！?/p>

遙遠：“切，你都十七了，也沒見你談戀愛。你喜歡什么類型的？”

譚睿康想了很久，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說：“等以后念大學了，你給我找個吧。你的眼光比我的好。”

遙遠哭笑不得，只得停止這個話題，第一次坐飛機的譚睿康覺得什么都很新奇，卻不敢亂說亂動，一切小心翼翼，生怕丟人挨罵。

遙遠耐心地給他解釋飛機上的東西怎么用，吃的都不用錢，可以放心。

清晨起得早，遙遠呵欠連天，昨天晚上還玩游戲玩到兩點多，起飛后便要了條毯子，倚在譚睿康身上睡了。

譚睿康仍看著飛機外的云海，眼中興奮之情一覽無余。

七月底八月初的北京對遙遠來說簡直是個噩夢，就連譚?？刀加X得暑假來北京旅游是個錯誤。多虧出門前趙國剛提醒要報個大團，否則光是坐車就能把他們給熱死。

遙遠大部分時間都只想呆在車上不下去了，奈何不能白來，逛完一天故宮，兩個少年跟著旅行團開飯的時候，遙遠連飯也不想吃，開始時還是很有興趣的——聽聽講解，看故宮博物館，和譚睿康拍照，還買了不少紀念品，但時間一長就有點扛不住了。

“你們是兩兄弟？”導(dǎo)游善意地笑道。

遙遠被曬得鼻子上現(xiàn)出一條橫著的紅紋，疲憊點頭。

譚?？等ベI了水給他，說：“多喝點水，小心中暑?！?/p>

遙遠有氣無力地湊著喝水，餐桌對面一對香港公婆用蹩腳的普通話笑道：“哥哥照顧弟弟?！?/p>

遙遠臉上發(fā)紅，十分尷尬。

譚?？狄恢睋倪b遠中暑，搞得遙遠很抓狂，他根本不想喝那么多水，要一直上廁所。晚上回來后第一次和譚睿康睡同個房間，本來生怕他的腳臭得要死或者有什么恐怖習慣，幸虧譚?？挡皇呛鼓_，襪子也很吸汗，一切都在正常范圍內(nèi)。

反而是遙遠自己的t恤內(nèi)褲，鞋襪全濕得粘粘的，洗完澡后譚?？禃o他洗內(nèi)褲洗襪子，掛在空調(diào)風口下面晾干。

遙遠開始時本想自己洗，后來實在沒力氣了，只得讓譚?？祹拖?，心想以后對他好一點，當做報答就行。

這個團是豪華團，幾乎是學生們不跟的，就譚?？蹬c遙遠兩個少年，同齡人幾乎沒有，去八達嶺也要跟一群阿公阿婆爬長城，更打擊人的是，遙遠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爬不過六十歲的老人家！

“呼——呼——”

遙遠：“我不行了，你跟著他們走吧，我在長城下喝杯茶，待會就上車休息?！?/p>

譚?？祱猿值溃骸昂貌蝗菀讈硪淮?，怎么能不走？”

“我走不動?。　边b遠慘叫道。

遙遠貪圖帥氣時尚，穿著雙新鞋就出來旅游，走了兩天腳踝磨出個血泡，譚?？底屗谶@里等，東跑跑西看看，要了兩塊創(chuàng)可貼回來。

“這樣就好點了?！弊T睿康低頭看。

遙遠看到隔壁有個穿高跟鞋來爬長城的女人也鬼哭狼嚎，她老公在給她依樣畫葫蘆的貼創(chuàng)可貼，當即快要窘死了。

他們戴著棒球帽，跟著大批的游人在長城上慢慢行走，譚?？档溃骸拔冶衬惆伞！?/p>

“不——！”遙遠炸毛了。

譚?？敌Φ篮煤茫钪募绨蛉ヅ恼?，又一天撐下來，炎炎夏日，遙遠在一個攤子上吃了份铇冰，譚?？迪淤F不想吃，遙遠就自己吃了。

結(jié)果回去后遙遠就拉肚子了，第二天還要去頤和園，整個旅途帶給他的只有慘痛的回憶。

他出來玩幾乎就沒有不生病的，然而每次肚子疼牙齦發(fā)炎，在病痛的折騰下，汗流浹背，虛脫般的體力消耗中，對沿途的景色卻是記得一清二楚。

直到八天后他們坐上返程的飛機，遙遠才真正松了口氣，然而想到還要回老家起碼半個月，又覺得還要再過一次鬼門關(guān)。

譚?？的弥具B城訣在候機室看，隨手在遙遠身上拍了拍，說：“回家就好了，回老家會舒服點，家里吃的比旅游團的好。”

他們在長沙下飛機，轉(zhuǎn)車顛簸了足足八個小時，坐完汽車又坐摩托，遙遠坐中間，譚睿康擠在他后面，旅行袋和在北京買的禮物綁在車后，一路突突突地開過那些土路。

遙遠被前面的司機和后面的譚?？禂D得快成一張餅了，心里發(fā)誓這輩子再回老家的話，必須讓趙國剛開著他的寶馬車回來，再也不這么落魄了。

譚?？颠€指指點點，告訴他這座山是什么地方，那邊有條河，從村子里到隔壁村，再到后面的整座山，都是他的地盤。

“這里是我念書的地方?！弊T?？抵噶酥高h處。

摩托車路過縣城外的一間破破爛爛的初中，大日頭下，一群臟兮兮的少年在滿是沙塵的空地上踢足球，每個初中生都像曾經(jīng)的譚睿康，還有人在外面買五毛錢一支的吹塑包裝土飲料，里面全是色素和香精。

遙遠看著那景色，想像譚?？档某踔袝r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摩托車司機用湖南話笑著說了幾句，譚睿康翻譯道：“司機大哥說咱們家那邊有人承包了塊地，要開發(fā)果林了。”

遙遠嗯了聲，傍晚時終于抵達家門口——和他五歲印象中的地方差不多。

還是那個破破爛爛的大屋，緊鎖著門的院子，貼著門神的畫。

遙遠的腳麻得連路都走不動，一屁股坐在旅行袋上，譚?？等ヅ拈T，拍了很久，又從院墻外翻進去。

老嫗顫巍巍拄著拐杖出來，遙遠馬上扔了煙，喊道：“外婆！”

“小遠啊——”遙遠的外婆大叫起來，瞇著眼道：“小遠——”

遙遠靜了片刻，心底五味雜陳，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一眨眼就是十年了。

“別哭?！弊T?？翟谝慌跃o張地作了個動作，示意遙遠笑，生怕刺激到老人家。

遙遠勉強笑了笑，外婆拉著他的手不愿意放，摸他的臉，摸他的眉毛。

外婆哽咽道：“苦了你了，那年我還想去看看你媽……”

遙遠忙抱著她，小聲安慰了幾句，他母親從發(fā)病到去世只過了短短八個月，外婆聽到女兒去世的消息，喪女之痛想必比自己當年更難受。

外婆抱著遙遠大哭，又不住抹淚，譚?？奠o靜站了一會，幫著遙遠安慰他，小遠道：“外婆你身體還好吧，怎么一個人住，也沒人照顧？”

“不用照顧！”外婆說：“外婆身體好得很呢——”

外婆進房去，遙遠四處看了看，松了口氣，這院子小時候感覺大得要命，長大后一回來，發(fā)現(xiàn)連身子都轉(zhuǎn)不開。

院子邊的地下水泵從前不是很大的么？小時候的遙遠還坐在搖桿上嘻嘻哈哈的讓譚睿康上下?lián)u他，這下都想起來了。院子里養(yǎng)著一窩雞，咕咕咕地瞪著遙遠看。

“我以前還打過它呢?！边b遠說。

譚睿康提著旅行袋進去后院放好，出來笑道：“你攆過的雞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了，這窩是我去上學前養(yǎng)的。”

外婆又拿著個紅包出來，說：“小遠，來?！?/p>

遙遠一看就嚇著了，怎么能拿外婆的錢？忙道：“不不，外婆，我不能要。”

外婆道：“這是你外公留給你的！拿著！”

她把一個盒子和裝著兩百塊的紅包給遙遠，老淚縱橫，看著遙遠大哭，譚?？凳疽馑障?，又攙扶著老人進去。

遙遠紅了眼眶，譚?？蛋崃税阎褚卧谠鹤永锓畔伦屗?，遙遠張望道：“外婆沒事吧?！?/p>

譚?？档溃骸皼]事，先別跟她說話，年紀大了情緒太激動不好。你先坐著?！?/p>

遙遠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長得像去世的母親，外婆一見他就想起女兒，先讓她平復(fù)下情緒。

譚?？稻砥鹦渥?，換了拖鞋，拿水出來給遙遠洗臉，忙前忙后，又進去打掃房間，儼然一副主人派頭。

遙遠在院里打開盒子，里面是外公的一個勛章——東江縱隊的。

還有一塊祖?zhèn)鞯陌子耔C，遙遠拿出來對著夕陽看了看，晶瑩剔透，估計是給他未來的媳婦的。

“小遠。”譚?？嫡f：“來?！?/p>

遙遠進去另一間里屋，黑漆漆的不透光，譚?？底诖策叄瑥囊r衣的里袋里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你爸給外婆的錢，我昨天從銀行取出來的，待會你親手拿著給外婆?！?/p>

遙遠最怕這種事，說：“你給她就行了，哎。”

譚?？祱猿值溃骸澳闳ソo?！?/p>

遙遠道：“咱倆分得這么清楚干嘛啊?！?/p>

那話遙遠是無心說的，譚?？祬s先是一怔，繼而笑了笑，說：“也對，咱倆不用分得這么清楚?！?/p>

譚?？等ソo錢，遙遠又在院子里坐著發(fā)呆，從前來的時候，這個家很大很干凈，現(xiàn)在只覺得又黑又狹隘，還散發(fā)著一種腐朽的味道。曾經(jīng)那段短暫的童年本已忘得一干二凈，但當看到門口的路，對面的田野時，一切忽然又全部想起來了。

陌生得像是另外一個人的記憶，卻又實實在在地銘刻在自己腦子里，揮之不去。

譚睿康收拾了屋子，出來說：“小遠。”

遙遠正在回憶差點淹死自己的那條小溪，被譚?？荡驍嗔?，覺得很不耐煩，說：“干嘛。”

譚?？担骸巴砩舷氤渣c什么？奶奶說給你弄點好吃的?！?/p>

遙遠：“隨便吧，我吃不下，別麻煩外婆了，那么老還要做飯?！?/p>

譚睿康笑了笑，打了桶水，出來就著搓衣板，放好個木桶，坐在小板凳上洗蚊帳。他卷著袖子與褲腿，穿著人字拖，仿佛回到老家的一瞬間，又恢復(fù)了那個黝黑的鄉(xiāng)村少年模樣。

當天夜里譚?？等グぜ野羟瞄T，借雞蛋買臘肉，鄰居早在他們回來時就知道了，這一下登時造成附近的轟動，一下就來了不少人，全是來看遙遠的。

譚?？抵蝗プx了一年書，他的同齡伙伴們?nèi)タh城打工或者念職高了，余下不少半大的小孩過來看，遙遠穿得時尚，又是城里的孩子，登時光芒萬丈，被一群人捧著。女人們擠了一院子，紛紛朝遙遠說話，贊嘆。

遙遠挨個打招呼，心里十分不自在，卻不得不一一賠笑，土話他聽不懂，連聽帶猜大約明白了一點，聽到了許多當年不知道的事。

他的媽媽曾經(jīng)就是這個小山村里的人，讀書讀得很好，外公又是個明白人，知道不能耽誤女兒學業(yè)，放話說凡是這家的人，能考得上，砸鍋賣鐵也得支持，讓孩子們讀到大學。

譚晉康的父親不是讀書的料，落榜去當兵，遙遠的媽則考上了。

大學里她與趙國剛認識，畢業(yè)后就結(jié)婚了，當年大學畢業(yè)還是分配工作，兩人幾經(jīng)艱辛才調(diào)到一起。后來趙國剛下海創(chuàng)業(yè)，母親才跟著他到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