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許復(fù)筆下未完書
第一幕
許復(fù),字子昀。
說起他的名和字,大概沒幾個人認得,但若是說起他的另一個名號,恐怕整個大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jù)說就連當今圣上和當朝丞相都拜讀過他的作品。
沒錯,他就是著名戲曲小說家——許公子。
坊間很多人說自己是看許公子的小說長大的,他們常常會從箱底拿出一本殘破的書來,然后對著書中的情節(jié)遙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
市面上流傳著將近一百多本許公子的作品,但其實,只有十六本是真正出自他的手,其余的大多是些無良小說家仿冒的,明眼人一下就能分辨出來哪本是他的真作。
傳聞中,許公子是個受過情傷的憂郁男子,年近不惑,卻因癡心而不娶,獨自守著一方竹苑,洗筆填詞,將自己的情意盡付于書墨間,這才寫就了那么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來。
然而,真正認得他的人見到的是……
“哎喲我的好姐姐,你就給我騰一間廂房出來吧?!彼刮陌尊臅囋诘厣?,死死抱著一個女人的大腿哀求道,“翠兒姐我求求你了,我只有在你這胭脂坊里才有文思……”
翠兒柳眉倒豎:“呿!放手!老娘這里是妓院,妓院!不是你的書房!你快改改你那個爛毛病,哪有人聽著到處翻云覆雨的聲音還能文思如泉涌的,哎許復(fù)你就不會起反應(yīng)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許復(fù)委屈道:“我都聽了這么多年了好嗎,都能聽聲辨人了,哪個姐姐怎么個哼法我全知道,要還能起反應(yīng)才怪了?!?/p>
身為一個老鴇都臉紅了,翠兒抬腳踹他:“好你個白眼狼!都怪我們平時太慣著你了!滾!有多遠滾多遠,別耽誤老娘做生意!”
許復(fù)急了:“別,別啊。翠兒姐,我知道你最近生意好,就讓我再待一個晚上可好?就一個晚上,讓我把開篇寫完了就行!”
“你給我……”
“我跟你換!我想法子幫你攬生意怎么樣?”
聽到許復(fù)這么說,翠兒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你小子又有什么鬼點子了?”
還別說,她家胭脂坊能做成柳巷里名氣最大的樓子,有一大半功勞要算在許復(fù)頭上。到底是小說家,肚子里有數(shù)不清的有趣玩意兒。他想的花招總能挑起恩客們的興致,胭脂坊的歌舞啊,游戲啊,點心的花樣啊,花魁的評選啊,都是他在幕后出謀劃策,恩客們在這兒找到的樂子比別家多,生意自然好。
“翠兒姐你先答應(yīng)給我騰間廂房出來,我再告訴你?!痹S復(fù)討價還價。
“……”翠兒思量片刻,覺得不能為小利而舍大利,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好吧好吧,我讓人給你騰去,你快說吧。”
許復(fù)嘿嘿一笑,從地上爬起來,湊到她耳邊說:“是這樣的,讓每個姑娘準備一張浣花箋,然后……”
第二幕
一曲綺袖歌舞拉開了胭脂坊今晚的序幕,前來尋歡的恩客進門后發(fā)現(xiàn),歌舞臺上垂掛下數(shù)十根絲線,每根絲線上綁著一塊木牌。
某個華服公子好奇道:“這是要做什么?”
挽他進來的鯉兒巧笑倩兮:“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彪S即旋身從那名公子身邊跳開,只留下一句“要認得奴家哦”,就躲進帷幕,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時間所有姑娘都消失到幕后,恩客們面面相覷。
片刻后,姑娘們又從幕后走了出來,與方才不同的是,她們都穿上了一模一樣的衣服,連頭飾也是一水兒的銀簪子,臉上覆著面紗,乍一看根本分不出來誰是誰。
“這是要……”恩客們?nèi)耘f摸不著頭腦。
姑娘們站好了隊伍,翠兒這才走了出來向大家說明:
“聽說秣城有個河燈節(jié),有緣人可憑借河燈相知相識,配成眷侶。今日我胭脂坊效仿其法,以箋紙做媒,讓大家玩?zhèn)€游戲。同時也向各位客官證明一下,我胭脂坊的姑娘可不是徒有其表的,她們不僅能歌善舞,更是寫得一手好字句。
“待會兒姑娘們將把自己寫好的浣花箋粘在木牌上,箋紙正面是詞句,反面是姑娘的名字,各位客官就請上臺來挑選自己中意的句子,挑中了哪個,揭下箋紙念出背后的名字,今晚就與那位姑娘共度良宵?!?/p>
公子哥們都覺得挺有意思,但臺下也有大老粗起哄:“老子不認字!”
翠兒一甩帕子笑道:“不認字也沒關(guān)系,你總認得自己老相好的身材體態(tài)吧,看著誰眼熟,就選誰貼的箋紙好了嘛?!?/p>
“哈哈,那成,那成!”
于是游戲開始了。姑娘們紛紛從袖口中拿出自己的浣花箋,挨個兒上臺貼上。十色的箋紙上書有八行蠅頭小字,看著極是旖旎。
鯉兒把箋紙貼好后,特地旋了半個舞步,才回到帷幕后。那是她剛剛離開那位錦衣公子時跳的舞步,算是一點小小的作弊。
今晚她招呼進來的那位公子雖是生面孔,但一看就是個貴人,她可不想錯失良機。只希望那人能認得出她來。
鯉兒有點緊張地攥了攥衣袖,忽然愣住了。
嗯?這是什么?
她從右邊袖口中扯出了一張浣花箋。
這是……??!這是她的浣花箋,那貼上去的那張是誰的??!
想明白后,鯉兒頓時欲哭無淚了。
先前她為了寫出更好的詩句,跑去向許復(fù)請教。許復(fù)隨手寫了一首讓她用,她按著自己的風格改了幾句,為了區(qū)分自己和許復(fù)的,她還給許復(fù)那張署了他的名字。
結(jié)果她匆忙上臺,粗心大意之下,居然把許復(fù)的錯貼了上去。也就是說,今晚沒人會念出她的名字了,因為那張箋紙的背后,是許復(fù)的名字……
第三幕
周杭自到了青州以來,撒了歡地到處玩。對于他這樣一個不求長進只求快活的王爺來說,秣城就是個金子做的牢籠,而青州就是個水做的溫柔鄉(xiāng)。
四處游玩到了這座名叫煙橋的小鎮(zhèn),沒什么特色風景也沒什么特色小吃,起初周杭還覺得有點無聊,后來聽說這里有全青州最著名的“柳巷”,便興致勃勃地趁著夜色去了。
柳巷里到處是妓院梨園,他人生地不熟,就挑了一處看起來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往里鉆,一抬頭,就見三個大字——胭脂坊。
被一個嬌俏的姑娘挽進去,一看那歌舞臺上的陣勢他就怔住了。憑他多年游戲花叢的經(jīng)驗來看,這地方絕對非比尋常,看來是來對了!
不過,這里終歸是個俗地,那個浣花箋的游戲,誰給的錢多,誰就可以上去先選。周杭雖然不愁錢,但他這一趟玩樂下來,錢袋里剩得也不多了。加上他一介王爺流連風月場所畢竟不好,不想太惹人注意,便沒有去爭做那第一個上臺選擇的。
前面幾個紈绔子弟裝模作樣地選了張箋紙品讀一番,之后便牽走了一位姑娘。周杭冷哼一聲,什么“好詩好詩”,盡是敷衍,看他們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顯然是私底下通過氣了,完全埋沒了這游戲的樂趣。
輪到周杭時,花魁早給牽走了,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什么樣的花魁他沒見過,他就是單純想玩玩這個游戲罷了。都說字如其人,他倒想試試自己見字猜人的功夫如何。
剩下的二十來個箋紙中,幾乎都是些風花雪月的陳詞濫調(diào),并不是不好,只是沒有什么讓周杭眼前一亮的東西。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下臺時,目光忽然定在了掛在邊緣的一張箋紙上。他一眼就看出,這張與其他的是不一樣的。
箋紙上的字雋秀之中多了幾分飄逸,一撇一捺都帶著柔和的勁道,不張揚,卻很出挑,在一群散發(fā)著脂粉氣的箋紙林中顯得格外干凈純粹——
倚樓望月月如鉤,
鉤不住,少年眸。
折柳尋芳何處有,
有舊夢,化離愁。
鉛華洗盡,
陌路天涯難回首,
誰人敢,
自許風流。
周杭看著最后一句,唇角勾了起來。好一個豁達傲然的女子,她既問了“誰人敢”,他便應(yīng)了她的質(zhì)問,“自許風流”!
伸手揭下那張浣花箋,翻到背面,周杭念道:“許、復(fù)?!?/p>
帷幕后面沒有反應(yīng)。
周杭抬高聲音:“許復(fù)姑娘,可否現(xiàn)身一見?”
依然沒有反應(yīng)。
周杭又喊了一聲:“許復(fù)姑娘?”
人群開始騷動,翠兒聽見動靜走了出來:“誰?選到了誰?”
周杭耐心地說:“許復(fù)?!?/p>
翠兒一怔,失聲叫道:“誰?許復(fù)?怎么會是許復(fù)?!”
此時樓上傳來噠噠噠噠的腳步聲,只見一個青衫書生探頭出來,有些擔憂地問:“翠兒姐,你叫我?出什么事了嗎?”
“……”短暫的沉默后,胭脂坊里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他選了一位龜公!”
“我不是龜公!”許復(fù)積極辯解。
“……”周杭仍在震驚之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玩過火了。
第四幕
許復(fù)搞清楚狀況之后,撒腿就要跑回房,被翠兒拎回來放到周杭面前說:“這位客官,不好意思,按照游戲規(guī)則,你選的人就是他,你看你是要還是不要呢?”
“翠兒姐你不能這樣對唔……”許復(fù)的聲音被無情地遏制在翠兒的纖纖玉手下。
周杭思量再三:“如果不要的話,退錢嗎?”
翠兒充分展露了奸商的嘴臉:“客官,你支付的費用是參與游戲的費用,游戲中是你自己選擇了他,與我們無關(guān),當然是不退錢的?!?/p>
周杭看著許復(fù)精彩紛呈的臉色,忽然又想接著玩下去了,于是他故作懊惱說:“不退錢?那我還是要吧,雖然是個男人,只好將就點了?!?/p>
于是周杭把許復(fù)領(lǐng)進了房,就是許復(fù)準備挑燈夜戰(zhàn)新作的那間廂房。
沉默。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會兒,許復(fù)見他沒有什么異狀,就提筆蘸墨,接著寫了起來。他現(xiàn)在分秒必爭,給他的半年期限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月,而他才剛開始寫。
周杭喝完了一壺酒,看他還在若無其事地寫,好奇之下湊過去看了兩眼:“寫什么呢,窮酸書生?!彼拐娴牟徽J為許復(fù)是龜公,感覺上不像。
“書?!?/p>
“喲,你還寫書?”
“嗯?!?/p>
“寫什么書呀你?!?/p>
“……”許覆沒空理他。
“我花錢包你一夜可不是為了發(fā)呆的,你至少陪我聊聊?!?/p>
“……”
“喂,你寫的什么書?雜談?戲曲?對了,你看過許公子的《天階涼如水》嗎?那叫一個感人啊。里面有一句叫做,層樓儼然……”
“層樓儼然,百里天階涼如水;孤燈如夢,少年不識情滋味。”
“你知道?”
“我寫的?!?/p>
周杭撲哧一聲笑出來:“真的假的啊,你是許公子?”
許復(fù)說:“我是。”
周杭愣了愣,而后他信了。剛剛那張浣花箋上的詞句,的確很像許公子的文筆。
作為王爺中游手好閑的典范,他可是許公子的忠實讀者,如今見到真人,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樣,但是……好像也還行。
“哎你的《蒹葭記》里面有一個情節(jié),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許復(fù)被他吵得無心寫作,干脆收了紙筆陪他閑聊。兩人坐在床上東拉西扯了小半夜,正有點困意的時候,隔壁開始響起了辦事的動靜。
女子的嬌吟聲傳了過來,許復(fù)仔細聽了會兒說:“是紅素姐姐,她的尾音可甜膩了。”
周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你跟她做過很多次嗎?”
“怎么可能,他們都是我姐,我尊重他們。”
“聽墻角也叫尊重?”
“這個么……你不懂?!?/p>
隨著夜越來越深,胭脂坊里的纏綿聲越發(fā)激烈,周杭本就不是個禁欲的人,聽著就有些上火了,可看著旁邊唇紅齒白的男人,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許復(fù)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變化,嘲笑道:“自制力真差。”
周杭惱羞成怒:“你自制,你幫我做!”
“我才不……呀!”
許復(fù)話還沒說完,手就被牽著按到了火熱的肌膚上,他的臉蹭地紅了。想抽出手來,結(jié)果被緊緊一捏,倒是感覺手底下的東西又脹大了。
周杭嘗到甜頭,輕哼了一聲:“你別躲,又不是很難的事情?!?/p>
“我、我不會做這種事!”
“那我?guī)湍阏乙患銜龅氖隆瓌e再抽你的手了,我不會讓你逃掉的。酸書生,你照著現(xiàn)在的情況,用十二天干作首詩吧,作出來我就放開你?!?/p>
“我……你……”許復(fù)掙扎半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拼不過他的力氣,只好按他說的做。他想了會兒,一字一句地說:
“了相思一夜游(子),敲開金鎖門前鈕(丑),正值夤夜夕陽收(寅)……
“柳腰兒抱著半邊(卯),紅唇兒還未到口(辰),口吐舌尖軟如鉤(巳)……
“還有玉杵在身邊,不是木頭削就(午)……
“二八中間直入跳起腳尖頭(未),□口甘休(申),壺中酒點點不留(酉)……
“倦來人似干戈后(戌),只恐生下孩兒,子非我有(亥)。”
似乎是思考時的習(xí)慣,他每說一句,就會有一個輕點手指的動作,撩撥得周杭心猿意馬。他說得慢,周杭趁機握著他的手替自己泄欲,他一手按著許復(fù)的腕,一手攬著他的腰,耳邊是他微啞的聲音,情潮隨著他的話語和動作漸漸翻騰。
“唔!”許復(fù)說完時,周杭很意外自己居然得到滿足了。
咦?這么快嗎?還是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
最后他把一切歸罪于許復(fù)的詩上:“誰讓你作出這樣的淫詩來的?!?/p>
許復(fù)羞憤交加,一腳把人踹下床:“你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第五幕
許復(fù)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了文思枯竭的困境,不為別的,就因為這幾天總是被那個紈绔子弟糾纏著,鬧得靜不下心來。
原本經(jīng)過那天晚上,許復(fù)是打算再不見那人的。可那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大白天的就來胭脂坊找他,閑得沒事拈起他寫的小曲兒唱唱。別說,他聲音沉郁動聽,唱得還不錯,有時候許復(fù)聽著都入了迷。
入迷歸入迷,發(fā)現(xiàn)新作的進度嚴重滯后以后,許復(fù)脾氣上來了,罵道:“叫你別來找我了你聽不懂嗎!沒見過你這么礙事的家伙!”
正撚著他散亂發(fā)尾玩的人忽然一頓:“子昀,你嫌我煩么?”
許復(fù)煩躁地用毛筆劃花了一張紙:“是啊我就是嫌你煩,你在這邊我根本沒辦法寫東西!都說男兒志在四方,我看你一表人才的,整日耗在煙花柳巷成何體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