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覺得很奇怪,不過王二還是忙不迭地給他取來一只小碗,小心地遞給他。
其他人,沒有人敢跟他搭話,但也沒人敢攔他的路,他們只是漠然地看著這名文弱書生,向一個打雜的討要一只碗。
“多謝?!边@人得償所愿,捧著碗,笑容放大了一些。他踏著雪緩緩前行,灰白色的衣袂被帶雪的寒風(fēng)吹起,露出一節(jié)細(xì)瘦的手臂。
他似乎一點(diǎn)也不覺得冷。
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白瓷碗。細(xì)看的話,他的手指竟比白瓷更剔透。
他一步步地向北面走去,那是皇城的方向。
王二出神地看著他,不知怎么的,仿佛魂魄都跟著他走了。
耳邊隱約傳來官差們的竊竊私語。
“也就這個愣頭青敢跟他說話,哼,他也不怕惹禍上身。”
“就是就是,放出來又怎么樣,皇上只不過念他輔佐多年,才給他一條生路,像他這樣的,早晚是個死!”
“……什么罪?”
“毒害皇嗣……篡位謀反……”
王二倒吸一口涼氣,魂魄歸位,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怪不得沒有人敢接近他,沒有人來迎接他,因?yàn)樗莵y臣賊子……自己竟然幫助了一個亂臣賊子?會不會被當(dāng)成同黨?會不會被砍頭?
可是……王二撓了撓頭,那人真的還能作亂嗎?
他蒼白瘦弱成那樣,手指也是冰冰涼涼,也許,他已經(jīng)活不久了吧……
——我喜歡碗蓮,小夫子,你還記得嗎,你給我看的第一朵碗蓮的模樣。
——記得,臣……記得。
一步一步,洛平走得很慢很慢,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出多遠(yuǎn)。
比起他平步青云的一生來說,他如今走得實(shí)在太慢了。
北方。
皇城就在北方。
他的帝王,他的權(quán)勢,都在北方……
終于,雙腳徹底失去了知覺,他跌跪在地上。
仰頭看天,落雪紛紛。
雪花在他的臉上融化,與他的淚水混合,順著臉頰滾下,滴落在那只空碗里。
再沒有一點(diǎn)力氣了。
洛平側(cè)躺在雪地中,看著碗里的點(diǎn)點(diǎn)水光,無聲地慟哭,無聲地嘲笑。
生命被大地一點(diǎn)點(diǎn)吸走,他感覺得到,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困。閉上眼睛之前,他仿佛看見了一汪荷塘,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孩子,以指蘸水,在地上寫字。
回眸一笑,軟軟地喚他:“小夫子,你來啦……”
洛平至死都握著那只碗,直到白雪覆蓋一切。
皇上,那第一朵碗蓮碎在了臣的手里。
臣用臣的一生,賠給您這最后一朵,不知它能否比得過您手里的,一碗江山。
一代風(fēng)云朝臣,就這樣凍死在了雪地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聽聞反賊洛平的死訊,竟下旨為他舉行了國喪,舉國上下為洛丞相哀悼,喪期整整七日。
這七日,年輕的君王未曾上朝,更未曾駕臨后宮。
太后、嬪妃和大臣們甚為擔(dān)憂,多次向皇帝的內(nèi)侍高福打探消息,卻只得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答復(fù):皇上在專心養(yǎng)花。
皇上的枕邊放著一只白瓷碗,不是官窯燒制的,亦不是進(jìn)貢來的,只是路邊攤上的那種,極其廉價的白瓷碗。
這只碗里,養(yǎng)了一朵蓮花。
洛丞相的頭七過去,一切都步上了正規(guī)?;实垡琅f是那個嚴(yán)謹(jǐn)治國的皇帝,天下依舊是那個四海升平的天下。
只不過,那只碗里的蓮花未開先敗,像是在預(yù)示,大承將要從盛世走向衰亡。
那夜,高福給就寢的皇上吹燈,聽見皇上夢中囈語,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一個詞句:
“洛卿,洛卿,洛卿啊……”聲如孩提泣訴。
淚落瓷碗,噗地一聲悶響,跌碎在頹敗的蓮瓣上。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yù)告:
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是要做官,做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