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趙殺出了門,一個人走在花園里,還想著那一剎那,颯颯寒風穿胸而過的滋味,似是前生因果,報應到這一世來。
此身逍遙太久,驟然被七情六欲碾過,人始終回不過魂。腰也酸,腿也痛,仿佛是釀了數(shù)十年的辛酸苦辣,通通灑了一地。
趙殺披著夜色,行到幽暗僻靜處,忽然撞見一位滿臉橫肉的朱袍鬼判,不住地朝他招手。
趙殺吃了一驚,慌忙拱手道:“徐判官?”
徐判官臉泛綠光,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趙兄,自你走后,地府里出了一件蹊蹺事,不得不和你說上一說。”
趙殺想到徐判官冒了這般大的風險,來陽間給他透信,不免留神細聽。
徐判官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附耳道:“老兄一走,忘川河水盡沸,渡船寸步難行,上頭囑我查探,從上游一路查到下游,這才發(fā)現(xiàn)是趙兄你的酆都鐵箱裂了一道口子?!?/p>
趙殺臉上微紅,羞怒道:“那都是上等玄鐵所鑄,豈能說壞就壞!”
徐判官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我仔細一瞧,那不正是趙兄投水的地方嗎?想來是趙判官入人界的時候,腦殼太硬,又一頭撞在箱子上?!闭f完,又喃喃道,“把忘川之水都給燒沸了,我只道你生前定是個多情種,沒想到卻是個情圣……”
趙殺哪里禁得住他這般戲弄,沉聲道:“徐判官要說的只有這些?”
徐判官見他動怒,忙道:“我是來提醒趙兄一句,那鐵箱原本有二十斤重,現(xiàn)在鐵皮漏風,堵也堵不上,我試著稱了一稱,只剩下十五斤了?!?/p>
趙殺心亂如麻,皺著眉頭道:“那又如何。”
徐判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趙兄,連閻羅王包說起持身勿輕,用意勿重,都以你為表率,可惜老兄是把自己一腔深情鎖在酆都鐵箱里,這才能恩恩怨怨算得分明。如今鐵箱已破,七情六欲都回來找你,老兄就不怕嗎?”
他說著,還伸出手指來算了一算:“四個人的情債,一個人正好是五斤。每漏掉五斤,老兄你就多愛上一個故人?!?/p>
“按理說這五斤已經(jīng)物歸原主……趙兄,你仔細想想,最近對誰動了真心?”
趙殺呆若木雞,徐判官再說些什么,他也聽不進了。
徐判官連喊他幾聲,見趙殺充耳不聞,怕被生人撞見,只好又無聲無息地隱沒在黑暗里。
等趙殺清醒過來,頭頂月影清疏,花上夜露垂垂。
他扶著腰,拖著腳步往前走去。
多了五斤重的情愛鐐銬,身上果然重了許多。
他心里翻來覆去的是阮情那張臉,一會是他嬌聲喊著王爺,一會是他握了玉簪,想著以后的情人。
這些天來,他只顧著那朵紅桃花,眼看著花樹越長越歪,火急火燎地想扶正花枝,未曾低一低頭,看看自己深陷的泥足。
趙殺就這樣心事重重地走著,直走到王府一角,見到一方小小藥園,才停了下來。
藥圃里種滿了各色藥材,以竹籬相隔,遠遠地引了泉水澆灌,一株一株長勢喜人。
趙殺聞著藥草清香,心頭煩惱也淡了些,不禁多站了片刻。
沒過多久,藥園主人出來,手里拿著藥鋤藥簍,一身白衣輕如月色,雙眉彎彎恰似翠羽,不是許青涵又是誰。
趙殺驟然看見許大夫,板起臉來,咳嗽了幾聲,正要負著手離開,就聽見許青涵淡淡笑道:“趙王爺終于來了。”
趙判官臉色僵硬,這許大夫身上功德太盛,內(nèi)外俱美,尋常陰曹鬼判多看他一眼,就免不了心生好感,想給他勻上十年陽壽,許配五六房嬌妻美妾,趙殺自然不能免俗,怪只怪上藥之事太過惱人……
許青涵挖了幾株藥草,才朝趙殺點了點頭,輕聲道:“王爺,屋里說話吧?!?/p>
趙殺想到也欠了這人的債,猶豫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許大夫那間屋子一如其人,確實有些清寒。只是因為主人氣質出塵,襯得那紗帳竹床、大小竹架也格外雅致。
許青涵把趙殺引到竹床上坐好,才去斟茶倒水。趙殺坐得有些難受,捶著腰站起來,四處走了兩遍,見角落里堆滿了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藥臼,處處彌漫著一股藥香,忍不住多吸了兩口氣。
許青涵回來時,趙殺已經(jīng)伏在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許大夫愣了愣,這才想起屋里還燃著辟邪寧神的線香,走過去把香爐熄了,湊到趙殺耳邊問:“趙王爺,王爺?”
趙殺困得很,強撐著精神應了一聲。
許青涵溫聲道:“王爺身體應該大好了,今天來,是要取我性命嗎?”
趙殺聽得越來越糊涂,口齒不清地說:“胡說八道?!?/p>
許青涵低聲說:“我撞破了王爺?shù)氖拢赖锰?,早就想到有今日?!?/p>
趙殺又罵了一句:“胡說……”
許大夫自顧自地交代起來,說他院里哪一株藥草珍貴,屋里哪一瓶藥靈驗,藥田要如何施肥除草,請趙王爺替他好生照料。
待一切交代妥當,便徑自起身,柔聲道:“許某一生治病救人,因為替王爺出診……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見血封喉的毒藥,許某自己就有幾瓶,不勞王爺動手,我自行了斷便是?!?/p>
趙殺聽得額角全是冷汗,想站起來拉他,又軟綿綿地起不了身,恐怕是自己身上沾了鬼氣,許青涵屋子里驅鬼辟邪的艾葉、朱砂、雄黃又存得太多,想到這里,更是急急喊道:“站??!”
許青涵一心尋死,哪還管趙殺喊聲震天,走到門邊才稍一駐足,輕聲道:“王爺日后要多行善事,自己多多保重?!闭f著,就要出門。
趙殺生怕他真想不開,只好顫聲說:“本王……并沒有痊愈。”
許大夫這才停下來,秀眉緊鎖,低聲道:“這些日子,是我一手替王爺換藥診斷,如今是在質疑許某的醫(yī)術嗎?”
趙殺臉色忽青忽白,萬分僵硬地擠出幾個字來:“又、傷、了……”
許青涵“啊”了一聲,臉上慢慢泛起一層薄紅,慢吞吞地走到趙殺身旁,柔聲說:“難怪王爺散著頭發(fā)。”
趙殺閉著眼睛,哪好意思說自己拿發(fā)簪抵了嫖資,悶聲道:“你把窗戶推開些,散散氣?!?/p>
許青涵以為他不喜歡屋里的藥味,把兩扇窗戶推開,屋外正是大好月色,瑩瑩照了一地。許大夫回過頭來,看趙王爺還病怏怏地趴在那里,一頭烏黑長發(fā)散在肩上,被月光一照,人顯得又英俊,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味道,不由多看了幾眼。
趙殺被他看得惱羞成怒,可屋里濃濃藥香還沒散盡,一時發(fā)作不得,只好道:“許大夫把藥給我就好?!?/p>
許青涵猶豫了片刻,才溫聲道:“我還是先看看王爺傷勢如何再做診斷,萬一還傷了別的地方……”
趙殺被他說到痛處,更是兇神惡煞,斷然道:“我自有分寸?!?/p>
許青涵被他這樣回絕,臉色也只是稍顯黯然,低聲笑了:“王爺要是有分寸,怎會找許某開藥?”
趙殺額角青筋直跳,正要怒斥他幾句,那許青涵已經(jīng)俯身過來,手落在趙殺衣襟之上,輕輕招呼了一句:“王爺,得罪了?!闭f著,就把趙殺外袍剝粽葉一般脫下來,疊好擱在一旁,又去脫他的里衣。
趙判官過去只是綢褲不保,已經(jīng)鬧得大為光火,如今見許青涵要把他脫得寸絲不掛,更是雷霆震怒,竭力反抗:“胡鬧,我趙殺堂堂……”
他才罵了兩句,里衣也差點不保,趙殺慌得冷汗涔涔,手上終于攢足了兩分力氣,拉住許青涵說:“我給你看就是,用不著脫?!?/p>
許青涵抿著唇,白玉一般的臉龐染上淡淡緋紅,含糊應了:“嗯?!?/p>
趙殺心里大石落地,費力地把衣結重新綁好,單手拉高里衣,露出胸口破了皮的地方。
趙殺停了一瞬就要松手,飛快說了句:“就破了點皮……”
許大夫把衣服重新掀起來,細細看了片刻,還拿指腹壓了壓兩顆肉粒,紅著臉道:“嗯,不是什么大傷,我一會兒開些藥?!?/p>
趙王爺疼得直吸氣,許青涵暗暗定了定神,然后才溫聲問道:“別的地方呢?”
趙殺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哪里肯就范,沉聲道:“還是老樣子,不必看了?!?/p>
屋里的藥味已經(jīng)散得七七八八,趙殺撐著桌子,想站起身,才走了兩步,不知道被誰一絆,整個人倒在地上。
趙判官回頭一看,那許青涵一身白衣,臉上秀雅無辜,想來不是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