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朝前走,寬闊的廊上只有他和宋叔,他抬起頭,望著玻璃墻外深秋的庭院,這一天刮著風,庭院里高大的銀杏正值泛黃的光景,沈承瑾不由得想到許久前他父親為了他而將那一片墻推倒改成玻璃墻的時候。
那個時候,十六七歲的沈家少爺?shù)娜松€是幸福的。
很多年后,沈承瑾站在他父親的病床前,他父親已經(jīng)到了肺癌晚期,時日無多。
他父親躺在病床上對他說:“不論人做過什么壞事,終會有報應?!?/p>
沈承瑾沒有說話,他父親的報應早已經(jīng)到了,那個報應就是他,而不是癌癥與死亡。
善惡到頭終有報,那么他自己的報應,又會在什么時候來?
他曾經(jīng)那么恨他父親,可是他卻因為痛恨與叛逆,漸漸變成了比他父親更爛的爛人。
沈承瑾回房打理了一下頭發(fā),穿了一件厚大衣,隨后出了門。
宋叔把沈承瑾送到車前,沈承瑾坐進后排,他突然透過沒關的車窗問道:“宋叔,我媽她,是什么樣的人?”
宋叔頓了一下,恍然明白過來沈承瑾的問話是什么意思。
“夫人她非常漂亮。”宋叔回答說。這是這么多年以來,沈承瑾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沈承瑾說:“這我知道?!彼斎恢浪浅F粒杖找挂箤χ菑埬?,他怎么會不知道。
宋叔陷入淺淺的回憶里,他說:“夫人非常好,她很溫柔,什么都會,什么都喜歡做。她會不時下廚做些糕點,懷著你的時候還經(jīng)常在院子里做園藝,后來肚子漸漸大了,老爺不讓她再干活,她就會在出太陽的時候坐在院子里給你織毛衣。夫人她一直很期待你的出生,你很小的時候穿的用的,大多都是夫人給您準備好的。”
涼風灌進車窗,沈承瑾緩緩笑起來。
“很好。”他說,“開車?!?/p>
車窗漸漸升起,宋叔站在外邊,鼻子泛酸,看著沈承瑾的車慢慢駛出院子,只留下滿院的寂寥。
一直忙到天黑沈承瑾才從公司脫身。車載著他進了一家醫(yī)院,他非常不想來這里,如果可以,他寧愿永遠都不踏足這里半步。
推開病房門,驚醒了病床上正在淺眠的人。對方轉過臉,看到沈承瑾,沒什么精神的臉一下煥發(fā)出了生機。
“瑾兒!”
她戴著帽子,頭發(fā)因為化療而脫光,由人扶著坐起來,看到沈承瑾格外的驚喜快活。這曾經(jīng)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臉,這一年因為病痛的折磨而老了不少。
沈承瑾走到床尾,并沒有走過去到她的身邊。但她還是很高興了。
“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
“你想吃什么,我讓人給你買?!?/p>
沈承瑾冷冰冰地說:“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走?!?/p>
病床上的女人神色頓時變得暗淡:“工作太忙了嗎?別太拼了,媽擔心你的身體——”
沈承瑾突然一笑,打斷了她的話。
“我媽在生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你只是頂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冒名頂替了她二十多年。她怎么被你們氣死的,你應該也沒忘記吧?”
床上的人臉霎時一片慘白。
“瑾兒——”
“我照顧你,只是因為你手里握著華宇百分之十的股份?!鄙虺需昂呛恰毙α藘陕?,“畢竟我得給你送終,才能從你手里繼承遺產(chǎn)和股份,希望您能兌現(xiàn)承諾才好。”
“瑾——”
“等你死了之后在地下遇到我媽,你想過你有沒有臉面對她?趁著雙胞胎姐姐懷孕和自己的姐夫搞上,我媽挺著大肚子撞到你們的好事,那天她就難產(chǎn)死了。而你呢,順理成章地代替了她,你的一切都來得太賤了,每當我想到自己竟然把一個害死了我親生母親的人叫做'媽'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惡心?有好多次我都惡心得要吐出來。
“如果人做的事真的有報應,你的報應就是到頭來什么都沒有得到。你搶來的、騙來的,所有的一切,你看,現(xiàn)在都該還了?!?/p>
沈承瑾一點也沒有動氣,沒有悲, 沒有憤。
他的所有憤怒都已經(jīng)在漫長的時間里被埋進了心底,現(xiàn)在他只是笑,像魔鬼一樣地說著殘忍的話,笑得像帶毒的春水。病房里燈光明亮,床上沈氏的夫人抓著床單,滿臉蒼白,聽著沈承瑾的話,她的身子突然抽搐了起來,房間里一下傳來了她粗重的抽氣聲。
“別說了、別說了!”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精神和身體都被巨大的痛苦充斥,她大聲地喊著,床邊的護工立刻按下了呼叫鈴,和家里的傭人一起抬著她的身子,試圖將她放回去躺好。
“瑾兒,瑾兒——”
沈承瑾偏過頭去,不去看床上的人如何痛苦地抽搐著卻依舊喊著他的名字,并伸手想抓住點什么。
玻璃窗上映著沈承瑾模糊的臉,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臉上不再有微笑。那窗里有一張痛苦扭曲的臉,在光影里一閃即逝。
身后的傭人難過地喊:“少爺,您看看夫人吧!”
沈承瑾緊緊地捏著手心,回頭掃了一眼床頭,病床上一片亂,他叫了二十多年“媽”的女人被人按在床上,痛苦地喊叫著。
醫(yī)生在這時候飛速地推門進來,直奔病床。
沈承瑾待不下去了,他后退一步,耳朵里還有人在喊著他的小名,他的心像被人揪著,一下又一下地痛得不能忍受。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