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煜的小腹處有一個被貓撓出來的疤。

他五六歲在大院兒的假山池子里撈景觀魚，被野貓撓了，當(dāng)場血流不止，嗷嗷大哭，這種破事被院子里的幾個毛孩兒取笑，一直笑到他會揍人會搞事的少年期。

從此，他厭惡一切長毛帶爪子活蹦亂跳的生物，也在腹部留下了一條經(jīng)久不消的“戰(zhàn)勛”。

隨著年歲漸長，這個疤的痕跡淡到他遺忘忽視，就好像那里是一塊健康生長的潔凈皮膚，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不會發(fā)疼做癢。

14歲開始性幻想之后，他想象一個女孩的腿彎摩擦過腰腹，當(dāng)他用手指模擬那種摁壓觸感時，突然就記起，哦，哥們這塊兒原來還有個疤？

但這個意識轉(zhuǎn)瞬即逝，只是在性欲來臨時，一個走神的干擾而已。

人在勃起自慰時，注意力只會集中在陰莖擼動的粗暴快感中，腦子里塞滿白糊糊又紅艷艷的各種畫面，動作情態(tài)立體生效，但那個人的模樣卻模糊不已。

那時他看《陽光燦爛的日子》，主角因一張空房間里的舊照片而魂牽夢繞，旁白講——“我終日游蕩在這棟屋的周圍，像只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焦躁不安的守候著畫中人的出現(xiàn)?！?

柯煜因此產(chǎn)生某種靈魂共振，而他想象那副畫面時，卻是雨水澆濺泥土帶起來的土腥氣，院子里的藤本月季有種糜爛腐味，那個人從潮濕雨季中走來，傘面將她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卻帶起他每一寸的生理反應(yīng)。

他分明不是在等待，而是自我幻想被圍困。

然后影片暫停，柯煜在廚房里看到了背身站著的林喜朝。

甜膩紅糖水，濕熱濃霧氣，電筒里灰塵顆粒被打得像宇宙星子一般閃閃發(fā)亮，“畫中人”轉(zhuǎn)過臉，脆弱又驚懼。

柯煜兜上帽子。

傷口突然就開始發(fā)疼作癢。

周圍的男孩從很小就觀測女孩，觀測她們系在脖頸的細(xì)細(xì)綁帶，隨著骨椎的延展、彎縮，自帶纏綿豐涌的情欲想象力。

再大點兒，就是校服下隱隱若現(xiàn)的胸衣形狀，通過幾排扣去判斷胸圍大小，大拇指輕輕一劃就知道背脊和腰線的走勢。

他們聊起這些事仿佛經(jīng)驗老道，都是來自片兒，來自色情雜志，來自半夜隱忍叫床的母親，然后臉上要帶著參透一切的超然表情，個個化身為欲望獵手，一邊吹噓自己多懂女孩，又一邊展示那根丑陋陽具多么有硬實力。

于是在這個對著生物書都能打飛機的年紀(jì)，柯煜正被他爸以言行反復(fù)鞭策——

柯煜，你得選一個有意義的東西當(dāng)作你的人生志趣。

你得在年齡增長的某一個自然段，讓自己不會擁有頹靡，淫逸，無病呻吟又自以為是的憤懣青春期。

我們保證了你物質(zhì)上的富足，你可以盡情去追求精神余裕和充盈審美，而不是去追求要睡到什么樣的姑娘。

如果這也算是性教育的話，柯煜都快以為他爸愛他。

他為此起了一身的雞皮，為此有點兒惡心，但爸很快對他笑，煙圈一個個吐在他臉上，看他就像看冰箱里的臨期垃圾，臉上陡然轉(zhuǎn)換情緒，那些譏誚和不屑都來得輕飄飄又施施然。

只是因為，一直站他們跟前的戚瑾，就那么轉(zhuǎn)了個身而已。

好可笑。

柯煜見證過他爸糟糕透頂?shù)墓苤朴c占有欲，見證過他對媽無休止的揣測，懷疑，詰問，表演性人格，兩面三刀，卻是一個占盡上風(fēng)又色厲內(nèi)荏的可憐蟲。

他理應(yīng)對這一套感到厭惡的，但無形之中，父母的每一次相處都是在為他授課。

喜歡就是一種侵占。

愛就是要掏腸割肚地自毀自證。

那么性呢。

同齡人已經(jīng)在規(guī)紀(jì)教條下探索情欲，在“嚴(yán)禁早戀”的條框中渴求牽手擁抱親吻。

柯煜卻被他媽遠(yuǎn)遠(yuǎn)地帶離京市，在畫畫、鋼琴、數(shù)學(xué)里壓抑住所有青春啟蒙的性活力。

他拒絕體力上的蠻楞運動，專注在需要長期緘默、凝神、甚至故步自封的逼仄環(huán)境里。

他意識到自己腦子很靈，擁有天賦，于是可以在房間里姿勢不換地呆整天，然后一遍遍，反反復(fù)，直到手中的畫稿成作、琴鍵成曲，直到擁有苛刻命題的死板答案。

可是嚴(yán)苛生活并不會產(chǎn)生等價值的美感，那些日常罅隙井然有序，柯煜卻如同手攥一把打火石，不斷地朝自己干柴皸裂的日子里刮擦出火星。

于是在某個短暫潮濕的夏日午后。

嘩嚓。

在他長久注視某人的觀察期。

嘩嚓。

在痊愈潔凈的傷痕終于又?jǐn)?shù)度作癢時。

嘩嚓——

白霧熏燒，紅焰噼啪，欲望爆裂無聲之時，他已經(jīng)推舉起火把。

整個屋內(nèi)霎時一片明亮。

走針精準(zhǔn)跳動至00：02，呼嘩嘩來電了。

柯煜在燈下注視林喜朝，小腹的刺痛感依舊，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在陪她迎來嶄新年歲之際，在生日這天，一切的行為都有了恰如其分的正當(dāng)釋義。

他意識到自己十分自戀，他高看他的感情，強行拔高至連自己都不理解的地步。

他不承認(rèn)這是喜歡，畢竟這種情感太特別，它比單純的好奇要濃烈一點，比懵稚的暗戀要虛偽一點，他更像是一個自動聚焦的攝像頭，是日記本，是集影冊，是自我性意識的投射。

但無論如何，這份感受十分宏大，絕對超過平庸的心動。

柯煜仔細(xì)審視林喜朝，她眼睛里有錯愕，有茫然，有感動，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沒有太多余的情緒。

她比任何人都能合理化柯煜的舉動，告訴她是阿姨吩咐的，她就一定會信，告訴她停電是意外，她也絕不深究，她的人生也有一套嚴(yán)苛的紀(jì)律和信條，和諧地支撐起她的全部生活，從來不會失掉偏頗。

也正因如此。

柯煜垂下眼，將打火機收起來，再也沒說什么，從餐桌上起身走開。

他能感覺到身后目光的駐留，然后在回房上樓的拐角處，看見林喜朝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輕輕吹滅蠟燭。

也正因如此。

所有的動機都將顯得隱晦又幽深。

第二天，他就敢當(dāng)著戚瑾的面撩起衣服，大咧咧抹藥。

戚瑾沒斥他天馬行空，只問他為什么是火把。

當(dāng)時林喜朝就站他倆身邊，柯煜抬頭望過去，她臉上出現(xiàn)十分不理解的情緒，表情驚奇，特逗，也很快就撇開了。

柯煜撩下衣服，說只是無聊嘗試著玩玩，還反問媽為什么給自己取“煜”。

煜字代表光耀和照耀，他腰腹的火把，又何嘗不是對名字的注腳。

兩個人的關(guān)系，似乎也自生日那天正式破冰。

林喜朝會在阿姨的要求下，主動給他送東西上樓。

柯煜聽著音樂寫試題，筆頭輕咬，團著稿紙往門背的球框遠(yuǎn)拋，剛好就丟在她腳邊。

她會趔趄一下，依舊不太敢直視，但已經(jīng)會主動跟他搭話，

“鮮切的水果，媽媽讓我送上來。”

柯煜啪嗒摁著筆，讓她放自己桌上，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外沿那一塊，樹莓和桑葚汁浸染指腹，柯煜撐著下頜，毫不在意地第一個拾起來吃掉。

窗外樹影在烈日下晃晃悠悠，汁水崩裂在唇間，他放空思緒，不作它想，聽著身后傳來的走動聲，關(guān)門聲，下樓聲，感受到內(nèi)心的某種燒灼。

他又想起那部電影：【夏天是個危險的季節(jié)，炎熱的天氣使人群比其他季節(jié)裸露得多，因此很難掩飾欲望?！?

冬季校服變成夏季，柯煜開始從她們班頻繁走過，他隔著窗臺看她被日光曬到臉腮溫紅，看到她腦門上貼了個水淋濕的紙巾，喉嚨上也貼了個，被發(fā)擋住的冷白脖頸也貼了張。

他知道她怕熱，桌角通常放著一罐冷凍椰汁，常常置身事外，奮筆疾書，對書本課業(yè)懷有無上敬意，這份敬意也尤其使得她氣質(zhì)鮮活。

她笑容開始變多，會自如地跟同桌玩笑，力氣大的女孩反剪她手臂往墻上撞，白灰沿著她肩線擦去裸露手臂，在明亮的光線下如同銀絮墜入湖面，粼漾著柯煜的渴。

班上的男生偶爾喜歡捉弄她，趁著她背身看操場，將熱氣騰騰的蠢逼往她身上去推，然后肆意起哄，吁聲不斷。

她在聲浪中羞得耳垂發(fā)燙，卻甚少抗議，更赧然去拒絕。

柯煜捻著手指，指甲深陷進(jìn)肉凼，過路人一般漠然經(jīng)過，但內(nèi)心沸反盈天。

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他想到自己的妒意正演變成怒意

他想到他默默不語的窺視，早已歪曲成窺伺。

林喜朝正在鼓起勇氣。

大概是從生日那天開始，或許更早，從她搬離茍方許周邊時，她就察覺到自己好運來臨。

她的努力開始有回報，期中考進(jìn)步明顯。她和媛媛的關(guān)系變得更親密，校內(nèi)活動不再是獨身一人。

最關(guān)鍵的，或許要感謝柯煜。

她倆依然是，即使在走廊上相向而行，也不會讓任何人猜疑他們有任何聯(lián)系的平行線——云泥之別，八桿子打不著，卻也絕對自洽。

她在新的年歲，曾因為柯煜的順手祝福嘗試著許愿更勇敢，她吹滅掉蠟燭，就期冀自己的愿望要靠迅捷行動以努力實現(xiàn)。

她還許愿更積極，更外向，更樂觀，不僅是成績和交際，甚至還“一步登天”地想要站更高，看更遠(yuǎn)。

這是可以的吧。

她沒有太貪心吧。

從最基礎(chǔ)的開始，她有心力地去競選那個衛(wèi)生委員，她主動跟江春華溝通，春華說，“那你在班會課上做個小竟演吧，讓大家都投投票，最主要的是，你得讓大家都知道你?！?

“林喜朝，你好像還從來沒做過自我介紹吧？”

是的。

沒有，一次都還沒有。

所以在第三次月考結(jié)束，周五班會課，江春華特意騰出5分鐘的時間讓她做個小小演講。

林喜朝嘴巴里的薄荷椰奶糖將將融化，她呼出一口氣，跨上講臺，在黑板上板正寫下：

林，喜，朝。

“大家好，我叫林喜朝，喜慶的喜，朝陽的朝?！?

粉筆被她掐斷在手心，她穩(wěn)了穩(wěn)因緊張而顫抖的語調(diào)，沉聲開口，

“我知道，我從來沒有在大家面前做過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因為我實在是一個，怯于去主動表達(dá)自己的女生?！?

“我的成績不太好。”

“我要學(xué)的東西有很多。”

“我今天來競選的，也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衛(wèi)生委員。”

“但我希望，能夠借此機會讓大家好好地認(rèn)識我一次，我希望我能夠給班級做一分貢獻(xiàn)，我希望……”

太陽熱烈。

日光從斜過門照進(jìn)來，曬得跟塊金子似地發(fā)亮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