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廷杖
朱元璋沙著嗓子道:“你較之拓跋鋒如何?”
云起先是一愕,而后方明白過來,不敢倉促回應,心內開足馬達,飛速思考朱元璋此問的用意。
云起答道:“論統(tǒng)領之能,兵家之謀,勇武悍戰(zhàn),云起俱不及鋒?!?/p>
朱元璋瞇起眼,目光鋒利,瞥向廷外,片刻后呵呵笑道:“兵家之謀也不及?只怕未必?!敝煸案煽莸睦夏樕犀F(xiàn)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論兵家之謀,你是徐達之子……”
云起恰到好處地打斷道:“將門亦并非俱是虎子,更何況……”
那一瞬間,云起心念電轉,敏銳地捕捉到了朱元璋稍縱即逝的思維痕跡,想籍此話題引出言官錯失?還是談立儲?抑或兩者皆有?
云起會心一笑,轉了話頭道:“但論思辨,鋒不及我?!?/p>
朱元璋笑了起來,道:“思辨有何用?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利,于事無助無補?!?/p>
云起微笑道:“辯顯于外,乃是小才,不足為傲,云起所倚仗的,乃是查案之能?!?/p>
朱元璋滿意地緩緩點頭,云起道:“鋒不擅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臣能?!?/p>
朱元璋道:“思辨顯于外,謀智斂于內,朝中言官若悟得此道,當不至于成日糾纏細微末節(jié)。取廷杖?!?/p>
云起朝殿內另一側站立的榮慶伸指一點,后者面朝朱元璋躬身。
二人轉身相背,邁出六步,步伐整齊,恰恰好行至墻邊,各自鞠躬,同時取下置于木架上的廷杖。轉身朝殿中走來。
另四名錦衣衛(wèi)熟練上前,兩人架胳膊,兩人擒足,將左側言官于地上牢牢按住。
“皇上!”言官并不掙扎,抬頭歇斯底里猛喊道:“我大明雖于草莽起家!然祖宗禮法不可廢!‘和天敬德’四字謚號非賢即圣!”
“皇上飽讀詩書,罔顧孔孟之道!”
言官雙眼圓睜,其形可怖至極,不住喘息,吼道:“有何面目見天下治學之人?!皇上千秋萬世之后,只恐太子受盡國人唾罵!皇上!請三思!”
這話聽在耳中,就連云起也按捺不住,為此言官捏了把汗,實在無法理解多四個字與少四個字的區(qū)別……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多了這四個字,估計四十廷杖跑不掉。
果然,朱元璋道:“莊麓,四十杖?!?/p>
莊麓……不錯,正是拓跋鋒吩咐要下手輕點那人,云起雙腳一前一后站定,榮慶眼角余光一瞥,得到信號,二人此起彼伏,開始猛擊那言官背脊,莊麓登時發(fā)出一聲慘叫!
莊麓痛嚎之聲繚繞在廷,朱元璋只充耳不聞,繼續(xù)批那奏折。
四十廷杖打完,莊麓已是奄奄一息,趴在地上,雙目神色迷離,口中喃喃不清不楚,反復念著幾句什么。
言官股間,大腿,背脊上血沫橫飛,身下浸著一大灘血,兩名錦衣衛(wèi)上前將他拖了下去,另兩名錦衣衛(wèi)則取來一塊黑布,各分左右,沿著兩把廷杖朝下干凈利落地一抹,紅漆鐵杵煥發(fā)出嶄新光澤。
朱元璋將手中奏折疊起,冷冷道;“方孝孺。”
另一名年輕文臣卻是無動于衷,道;“臣在?!?/p>
朱元璋道:“你可知罪?!?/p>
方孝孺答道:“自古子承父業(yè),臣不知何罪之有。”
朱元璋道:“你之罪乃是管了朕的家事,這奏章可是你的?!”
方孝孺沉聲道:“正是臣親筆所書!”
朱元璋怒道:“都察院御史,六科給事中俱不敢管朕的家事,此便是罪,四十杖!”
行將就木的天子一聲怒喝,登時激起猛咳,太監(jiān)忙上前撫背,云起清醒過來,站定開打。
廷杖一落,預料中的慘叫并未響起,方孝孺咬牙硬抗,云起心內暗嘲傻子……廷杖擊人,若人全身緊繃,內傷便越狠;唯有令肌肉放松,方能換得些許皮肉傷,將養(yǎng)數(shù)日便好。
方孝孺這下挨完,估計兩條腿就廢了,云起暗自可惜,然而這名字聽起來又甚熟,打到第五下時,云起終于想起此人是誰,登時色變,忙改換步型,并朝榮慶連使眼色。
榮慶未曾抬頭,專注地盯著方孝孺背脊,賣力打個不停。
云起哭笑不得,手上輕了力度,以重錘擊破鼓之力虛打,聲音極響,著力卻甚微,依舊是打得滿身血,方孝孺斜斜歪在地上,已是昏了過去,當即被錦衣衛(wèi)架出廷外。
云起嘆息不已,讀書人果是不經(jīng)打。
那一下午朱元璋再無話。云起站到鼓聲起,便與榮慶并肩回了院中。
云起一只腳高曲,踩在條凳上,接過榮慶盛來的飯扒拉,邊道:“你眼睛怎這般不好使……”
榮慶哭笑不得道:“先前看你并著靴,便以為那讀書人打得,我怎知?”
云起道:“罷了,打了就打了,你知道么?‘天下之事,常發(fā)于至微,而終為大患’便是他寫的。方孝孺是宋濂的登科弟子,寫得一手好文章?!?/p>
榮慶一頭霧水狀,朝云起碗中挾來菜道:“沒聽過,寫這勞什子,難怪被打?!?/p>
云起笑了起來,自顧自道:“你打重,我打輕,拖了下去,不知是怎生個光景。”
榮慶忽地想到二人使力不均,這大才子指不定回去就要單腳瘸著,蹦蹦跳跳,當即一口飯噴了出來,大笑道:“我那幾下打得甚狠,該是瘸了。”
云起打趣道:“不還有一只腳么,才子大可以飛腿踢人?!崩^而與榮慶相視大笑。
二人吃了飯,正要各自回房時,云起卻不見拓跋鋒,回房見自己沾了血的侍衛(wèi)服沒了,料想是拓跋鋒取去穿,倒也不介意。
等了片刻,直至掌燈那會,忽聽院外來了一小太監(jiān),尖著嗓子道:“皇上傳錦衣衛(wèi)指揮副使徐云起”
云起蹙眉不知發(fā)生了何事,臨時補班也該侍衛(wèi)來傳,怎會命太監(jiān)來?
云起跟著出院,朝那小太監(jiān)手中塞了一小錠銀子,道:“小兄弟,皇上傳我何事?”
那小太監(jiān)陰笑打量云起,拉著他的手,道:“有人于背后嚼舌根呢,副使千萬得仔細著答話。”
云起登覺驚懼,難不成是殺兵部主事敗露?受賄可是大罪!那瞬間駭?shù)谜f不出話來,心中飛速想了十幾條脫罪之法,但轉念一想不對,拓跋鋒定不會出賣他,心內安穩(wěn)不少,惴惴行至殿上,見黃子澄攏袖立于殿中,朱允炆兩眼通紅,站于龍案一旁。
拓跋鋒站得筆直如同樁子,身穿云起的那身侍衛(wèi)服,袖上仍濕著一片,其身材略高些許,衣服上身,稍有不合,手腕突兀地露出一小截。
拓跋鋒朝著云起極緩慢地搖了搖頭。
云起避開拓跋鋒視線,松了口氣,行過禮,微笑著抬頭,望向朱允炆。
朱元璋道:“徐云起,你既會查案,朕命你助黃太傅查清:何人將此雜書帶入宮內,交予允炆雜書。私自攜物進宮,乃是大罪。”
書上疊著兩片碎裂的水芯片。
云起笑道:“皇孫,臣且問一句,這書是何人膽大包天,藏著進宮交予你的?”
朱允炆忍忿不答,片刻后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