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投機
拓跋鋒最先不勝酒力,醉醺醺告罪自去躺著,朱棣與朱權(quán)兩兄弟卻是酒量甚豪,推杯換盞,直近子時,徐雯領(lǐng)著兩個兒子去備開門爆竹,朱權(quán)便跟著走了。
席間唯剩酒勁上涌,腦子渾渾噩噩的云起與朱棣兩人。
“內(nèi)弟……哥……嗯……敬你一杯!”朱棣大著舌頭,與云起那杯一碰。
云起喝得暈乎乎,面前朱棣已變了兩個,勉強拍了拍朱棣的肩,道:“姐夫!別的不說了!云起回去以后……定會……嗝……”
“定會幫著你說話,什么黃子澄!方孝孺!都靠邊!”云起兩眼直轉(zhuǎn)圈圈,斷斷續(xù)續(xù)道:“誰……敢誣你造反!我他媽就……抽刀子!捅死他全家!捅他十族!”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朱棣與云起干了杯,一同仰天大笑。
朱棣被酒嗆著了,咳了幾聲,醉醺醺道:“哥……若真要造反呢?”
云起一愕,道:“姐夫……”
朱棣臉色一沉,拉著云起的手,道:“叫哥?!?/p>
“允炆那廢物……有甚好?”朱棣道:“再親……比得上你的親姐?”
云起一瞬間酒醒了七八分,心里狂跳,不知是酒力所催,抑是親耳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緊張,腦子里猶如被敲了一棒,嗡的一聲,思維一片空白,翻來覆去只思索著三字。
怎么辦?
朱棣大著舌頭,兩眼通紅,道:“來日哥坐正那位,六部、大學士、大將軍,隨便你……挑!哥答應(yīng)你!”
云起強自鎮(zhèn)定下來,兩眼迷離地看著朱棣,竭力裝出一副醉相,擺手道:“不……不成。姐夫……”
朱棣怒道:“叫哥!”
云起迷迷糊糊道:“姐夫殺了我罷,殺人……滅口,免得……壞事!”
朱棣瞇起雙眼,看著云起,一手按著桌上瓷盤,瓷盤發(fā)出“咔嚓”輕響,一道裂紋擴開,碎成兩半。
朱棣手指摸上了那鋒利的碎瓷邊緣,喃喃道:“怎能殺你?不成……就不成。”
云起雙眼沒有焦點地望著朱棣,朱棣咽了下唾沫,搖了搖頭。
云起吁出一口滾燙的酒氣,道:“不成,便如何?!”
朱棣松了云起那握杯的手,一手順著云起手臂摸上去,摸了摸他的臉。
朱棣冷冷道:“既要喊姐夫,來日……你便是國舅爺,也僅是個國舅爺?!?/p>
殺機轉(zhuǎn)瞬即逝,云起閉上雙眼,碰的一聲前額磕在桌上,醉倒了。
云起的意識已趨近迷糊,神智中無數(shù)場景跳躍變遷。
十二歲時,一群侍衛(wèi)哄然而上,將年僅十歲的朱允炆擠在墻角,允炆大哭道:“云哥兒救命??!”
小云起甩開拓跋鋒的手,拼死喊道:“莫欺負允炆!”
十六歲時,玄武湖畔,桃花繽紛盛開,拓跋鋒與云起并肩躺著,拓跋鋒忽地坐起,翻身撲在云起身上。
“老跋你干嘛!別……”
“師哥想死你了!”拓跋鋒笑道,一面死不松手,按著云起一頓猛親。
八歲時,靈堂內(nèi)哭聲,罵聲匯集于一處,徐達黑黝黝的棺材前,朱棣直著脖子大嚷:“打女人算什么!打女人算什么?。?*??!”
朱棣拼死護著徐雯云起兩姐弟,任由徐達親戚拳腳朝自己身上招呼,吼道:“住手!你們這群沒心肝的!好歹也是徐將軍的兒??!我□們!”
朱棣抱著小云起與徐雯,一面不住朝外退去,邊罵道:“一群龜卵子!有本事與王爺……”
說著讓徐雯看好小云起,捋了袖子,搶入戰(zhàn)團,與徐輝祖,徐增壽兩兄弟乒乒乓乓地打在一處。
徐輝祖掄起條凳朝朱棣身上不留情地猛拍,大罵道:“朱家全是畜生!打死這小畜生!咱爹就是吃了那狗皇帝送來的蒸鵝……”
徐雯尖叫道:“別打了!王爺!我們走!”
朱棣如同喪家之犬般被徐家兄弟一頓不留情的痛打,趕出府外。
徐雯大聲慟哭,朱棣兩眼通紅,轉(zhuǎn)身對著徐雯便要跪。
“莫犯渾了,這又與你何干……”徐雯哽咽著來扶朱棣。
朱棣滿頭是血,長嘆一聲,三人便這么靜靜蹲在徐家府外的圍墻下。
小云起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朱棣手忙腳亂地拭去頭上的血,別過臉去,只以為那副模樣將小云起嚇著了。
小云起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拉朱棣的袖子。
徐雯咽了眼淚,舒了口氣道:“別想了,看你把云起嚇的?!?/p>
朱棣這才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來,把小云起抱在懷里,道:“云起,回南京后,千萬莫亂說,懂么?”
蒸鵝。
云起猛地從床上坐起,疾喘數(shù)聲,滿身大汗,猶似水中撈出來的一般,拓跋鋒坐在床邊關(guān)切道:“怎了?”
云起掀開身上蓋著的袍子,看了一眼,那是朱棣的饕餮紅錦王服,想是醉倒后被朱棣抱著進了內(nèi)間,放在榻上。
“什么時辰了?”云起頭疼得厲害。
拓跋鋒酒已醒了,笑道:“子時了,王妃和王爺在放爆竹呢。師哥抱你出去?”
云起吁了口氣,與拓跋鋒對視,兩人心有靈犀,安靜地接了個吻,繼而手拉著手,走到前院。
朱權(quán),徐雯與朱棣三人站在一處,朱棣笑著招呼道:“快來!點炮了點炮了!”
恍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朱高熾手持一根檀香,道:“小舅來還是甥兒來?”
徐雯笑道:“你點就是,云起笨手笨腳,別炸著了。”
云起見那一家人融融之樂,情不自禁跟著笑了起來,朱權(quán)兩手仍被束著,朱棣探手到朱權(quán)耳畔,伸出食指塞住朱權(quán)的耳朵。
徐雯伸指堵著小兒子朱高煦雙耳,云起笑道:“有那么響,一個個怕得跟什么似的……”一句話未完,拓跋鋒冰涼的修長手指已伸來,堵住云起雙耳。
拓跋鋒手肘搭在云起的肩上,把下巴擱在云起脖旁,笑道:“點了!”
朱棣道:“兒子!點!”
朱高熾燃著了引線,王府管事登時挑高了那一長串爆竹,轟天動地爆竹響,徐雯尖叫數(shù)聲,眾人哈哈大笑,北風卷起,將那紅紙碎吹得紛紛揚揚,漫天遍野地撒了下來。
王府開門炮一響,登時北平千家萬戶紛紛應(yīng)和,爆竹聲驚天動地,舊歲除,新年至,無數(shù)孩童歡快的喊聲匯成一股洪流,在北平上空飄蕩。
同時間,南京,朱允炆正式登基,身披九五龍袍,詔告天下,改換年號為“建文”。
建文元年便這么來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建文這一年號,猶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無數(shù)人卷進了各自的宿命中,宿命的軌跡交錯繁復,直至靖難之役告捷,云起回想起這夜,仍不得不暗嘆天意的巧妙,人生的無常。
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正月十六,云起省親告假結(jié)束,動身回南京。
徐雯自是吩咐下人收拾了滿車的貨禮,捎去給南京錦衣衛(wèi)的一應(yīng)同僚,清晨天不亮便起,整個王府內(nèi)忙得團團轉(zhuǎn),六輛大騾車押了數(shù)十口大箱,停在王府正門處。
云起道:“姐,夠了,別再朝車上塞東西了?!?/p>
徐雯只當聽不到,又吩咐道:“當心著點兒,捆嚴實了啊,那箱里都是臘味干貨……”
云起蹙眉道:“好了,捎這許多回去,哪吃得完……”說畢心中一動,湊到徐雯身邊,躬身,仰起頭來,見徐雯眼眶微紅。
徐雯別過頭去,笑道:“這一去,又得是一個五年了。人這一輩子吶……也沒幾個五年能過?!?/p>
云起倏地被這句話弄得也傷感了起來,抱著徐雯,道:“等辭官了就回家陪你?!?/p>
徐雯抬袖拭了把眼淚,強顏笑道:“討個媳婦兒一起回來更好,有小孩兒,姐替你養(yǎng)著?!?/p>
云起大窘道:“還是算了?!闭f著又哭笑不得地看了拓跋鋒一眼。
“???”拓跋鋒一截木頭般杵在馬車旁,滿腦袋問號。